第七章 (1)
最笨升迁之道
借钱
胡雪岩带着一应随员,风风火火地乘船赶到宁波的当日,天色虽已看晚,他也顾不得歇息,乘了轿子便赶到税务司衙门来见日意格。日意格偏偏没在,说是在军营里。胡雪岩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外的常捷军大营,果然见到了日意格。
日意格时年二十九岁,长得高高大大,面皮白净,鼻梁子高高的,上面架着一副玻璃洋镜;发黄的头发,脑后拖着根粗粗的假辫子;足蹬法国战靴,头戴一顶钢盔,身上却穿了件大清国三品武官的绣豹补服,补服的里面则是一身簇新的法国军服,显得不伦不类。
日意格一见胡雪岩,先用生硬的华语大叫道:“观察胡,鄙人的财神爷,你怎么来了?”
胡雪岩拉过日意格的手说道:“怎么,日参将不欢迎本官吗?”
日意格忙道:“哪里话!你观察胡大人是我法国的朋友,也是鄙人的朋友。鄙人现在就去找勒伯勒东将军,让他鸣放礼炮欢迎你。”
胡雪岩用手亲热地拍了拍日意格的肩头,压低声音道:“老弟,你现在就随本官回城去,老哥要慰劳慰劳你。”
日意格高兴地大叫道:“观察胡,你是说请鄙人到城里去吃花酒?太好了!要不要请勒伯勒东将军一起去?我猜他也许多日没有和女人睡觉了!”
胡雪岩摇摇头道:“本官此次到宁波就想请老弟一个人,同时也想送给老弟一条发财的好路子。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走吧?”
日意格满口答应,急忙先到里面换了身常服,又带了两名亲兵,便乘上轿子跟着胡雪岩进城来。胡雪岩把日意格领进一家自己常光顾的,字号是满园菊的妓院里,找了个单间落座。鸨娘先让人把茶水、点心摆进来,又拿了单子让胡雪岩点花名。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张罗这些,我们谈完事情不仅要点花,还要叫酒,有你银子赚就是了。如果伺候得好,我们今儿就住在这里。你先去招呼我们带来的人,不叫不要进来。”鸨娘慌忙退出去,又回手把门掩上。
日意格被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小声问道:“你这个观察胡,你说要请鄙人吃花酒,如今却又不叫局,你把鄙人骗到这里干什么?”
胡雪岩喝口茶水道:“老弟,你不要心急,这里的好酒多的是,可心的局子有一大排。该吃酒的时候我们自然要吃酒,该叫局的时候就是不叫她们也会来伺候的,她们干的就是这个。来,我们先谈正事。老弟,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新到任的抚台大人,正在通过总理衙门商借洋款的事。”
日意格再次一愣,问道:“抚台大人要借洋款吗?鄙人怎么没有听说呀?”
胡雪岩摆摆手道:“你先不要急,听老哥慢慢说给你听。你可能还不知道,抚台大人此次借款是极其隐秘的,不仅法国不知道,连英国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抚台大人借款的目的是想采购一批洋枪洋炮,如果张扬出去,各国势必都要争相去找抚台大人晤谈,抚台大人怎么忙得过来呢?所以呢,抚台大人想把事情做得隐秘些,只要款子到手,他老再找个信得过的洋朋友,悄悄地把洋枪洋炮运回来也就是了。”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快去告诉抚台大人,我日意格不就是最可靠的朋友吗?我帮他练成了常捷军,常捷军的一应枪械炮舰,又是我一手采购的。这些枪炮,都是各国当中最好的,价格也最公允。”
胡雪岩见日意格动了真情,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本官也才几个月未曾与老弟谋面,老弟的性子怎么还这般急?哪次有好处,本官不是把老弟列为首选?但这件事,却又有番大周折,不是谁想办抚台就能给谁的。这里有个缘故,因为抚台要借的这批款子是个短局,数目也要在一千万两大清户部官银的样子,利钱呢,还要适中。”
日意格急道:“观察胡,你不要绕弯子,你就明说,抚台要借的这笔款子究竟想向哪个国家办理?我们法国还有没有希望?抚台准备拿什么来还款?利钱能给到几分?”
胡雪岩有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本官与老弟打了多年的交道,已经是老朋友了。我同老弟说句实话,抚台最初想向俄国来办理这件事情,但因为听了老哥的一番劝,才改变了主意。老哥行前,抚台再三交代,这次借款,由巡抚衙门出具保单,用各省解给浙省的济饷偿还,大概半年就能偿还,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年。老弟以为,这件事法国商行可不可做呢?”
日意格忙问一句:“观察胡,你还没有告诉鄙人,这件事做成之后,鄙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胡雪岩有意偷觑了一下木门,这才凑近日意格,神秘地说道:“你老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笔款子到手后,本官保举你老弟出面去采购枪械舰船,这好处还小吗?一千万两白银的生意,得了吗?”
日意格笑着追问一句:“你家抚台肯听你的话吗?”随即摇了摇头,接着道:“除非见到巡抚衙门的咨文,否则鄙人不会上当的。”
胡雪岩哈哈一笑,轻松地说道:“老弟说得不错,本官就算保举老弟去采购这批枪炮,抚台那里也不会答应的。何也?因为抚台以为你老弟只配小打小闹,干不了太大的事情。好了,我们两个的正事谈完了。老哥现在就让她们把菜单子呈上来,我们点菜吃酒。酒后,老哥让这个楼里最好的姑娘陪你,如何?”
日意格一把拉住胡雪岩的衣袖道:“观察胡,你不能这样!我们朋友一场,有了好处,你不能把鄙人丢开。你快说,究竟抚台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枪炮?是勒伯勒东吗?还是其他国家的什么人?莫非又是英国人赫德?这个狗杂种赫德太走运了,他从你们这里捞的好处太多了!”
胡雪岩把日意格的手推开,说道:“老弟,这件事情已经与你无关了,我们还是吃酒吧。总归,本官奉抚台之命走这一趟宁波,算是知道了老弟的意图,贵国不想同抚台做这笔生意。本官明儿搭船就可以去向抚台复命了!”
日意格一听这话,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口里连连道:“观察胡,你误会了。鄙人不是不想做这笔生意,鄙人是怕抚台那里不准鄙人做这笔生意!”
胡雪岩用手拍着胸脯道:“老弟此言差矣!老弟信不过抚台大人,难道还信不过胡某吗?不是本官在抚台那里拍了胸脯,抚台肯委派本官走这一趟宁波吗?从官讲,胡某是大清国堂堂的四品道,从商讲,胡某又是我浙省一等一的商人。阜康钱庄出的票子到京城都能兑现,我庆余堂批出的药材,从来都是上等的货、低等的价!老弟,还用老哥继续说下去吗?”
日意格被胡雪岩的一番话说得昏头昏脑,连连点头,口里道:“鄙人明日就给上海的刺萼尼勋爵写信,和他商量借款的事。”
胡雪岩见日意格做出了承诺,这才安排鸨娘上菜摆酒。酒后,又各叫了一名姑娘服侍住下。
日意格口里的刺萼尼做过一任驻华公使,卸任后投资银行业,现在是法国在上海银行的大股东。该银行为了方便本国商人在中国做投机生意,特在上海设了一家临时办事机构,刺萼尼经常往来于上海、巴黎两地。刺萼尼此时正在上海,伙同英国沙逊洋行做鸦片生意。
刺萼尼很快回信,日意格拆阅之下不由大惊:刺萼尼不同意向浙江巡抚衙门借款,言称风险太大。
刺萼尼当时正因贩运鸦片占用了一定的资金,言称风险太大,实际上却是他所在的银行,眼下不能一下子拿出折合大清户银一千万两的法币。
日意格却急了,他接信的当日就把胡雪岩约到税务司衙门,并不说刺萼尼不同意借款的话,反说刺萼尼声称事关重大,约他在上海面谈。胡雪岩不敢怠慢,当晚就带了随员同着日意格登船赶往上海。
见到刺萼尼后,日意格对刺萼尼说道:“我尊敬的勋爵阁下,本人急着从宁波赶来见您,是想告诉您,这次机会是千载难逢的。只要我们现在把钱借给他们,他们的济饷一解到就会还给我们,我们毫不费力就能赚到一笔可观的利息。您为什么不同意呢?您难道怕钱多了烫手吗?”
刺萼尼用手拍着日意格的肩头说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本爵心领了。但本爵并不想同他们做这笔交易,因为本爵正同英国人做着大宗的鸦片生意,利润已经很可观了。国内的银行,实在抽不出这么一大笔法币借给他们了!”
日意格急道:“勋爵阁下,您是我国金融界的元老,您难道不会同其他银行商借一下吗?几年来,大清国的总理衙门只同英国人打交道,我们法国根本无机可乘。如今,左宗棠给了我们这次机会,我们却要眼睁睁错过,您不觉得可惜吗?”
刺萼尼沉吟了一下,说道:“年轻人,你说得很对,左宗棠给我们的这次机会,如果我们错过的确是可惜的,本爵也不想这样。但本爵却只能遗憾地对你说,我们国内的银行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日意格反问道:“勋爵阁下,我们银行究竟能拿出多少钱来?”
刺萼尼答道:“年轻人,本爵同你讲句实话,国内的银行,眼下最多能拿出约合大清国官银二百万两的法币。本爵想问一句,左宗棠借这么多钱要干什么?您在给本爵的信中只说要买军火,是什么军火?是枪?是炮?还是战船?他们的总理衙门同意吗?”
日意格答道:“勋爵阁下有所不知,新到任的这个左宗棠胃口老大,他不仅要买枪、炮,还要买战船。他现在肯向我国借款,是因为各省应给他的济饷一时还不能到手。”
刺萼尼沉吟不语,许久才道:“年轻人,你是否已经打探清楚,这个左宗棠借到款后,想委派谁去采购这批军火?”
日意格拍着胸脯道:“勋爵阁下,您难道还不明白,他从我国借到钱,自然要委托我国的人来办理这件事,这还用问吗?”
刺萼尼终于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年轻人,只能这样来办理此事了。你去同那个观察胡讲,我们可以借给他们一笔钱,这笔钱约合他们户部官银三百万两。但钱却不能给他,本爵可以用这笔钱,直接购买成他们需要的枪、炮以及舰船,然后运过来。本爵可以保证,本爵为他们采购的这批军火,要比英国人为他们采购的军火价钱低得多。”
日意格一听这话蹦起老高,他大叫道:“尊敬的勋爵阁下,您把法币借了出去,已经吃到了利息,您不该再插手以后的事了。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发财吗?”
刺萼尼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年轻人,本爵不会接受你的建议,因为钱是我们出的,以后的事情自然要本爵说了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丝毫的疑问。你现在就把本爵的话,到外面说给观察胡听。你让观察胡转告他们的左宗棠,我们法国,是真心真意为他办理各种事情的,只要他肯出银子。”
日意格瞪着血红的双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愤愤地走出内室。他见了胡雪岩后,马上又换了一副面目,说道:“鄙人与勋爵大人谈得很好,鄙人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达成协议的。但鄙人却又不能不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尊敬的勋爵老了,有些事情他已不能做主,需要向国内请示。观察胡,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到客栈去等候消息?”
久历商场又惯与洋人打交道的胡雪岩,很快便从日意格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刺萼尼与日意格之间的分歧。他笑着站起身,礼节性地到内室去同刺萼尼打了声招呼,便带上随员同着日意格走出大厅。
上海有庆余堂的分号,胡雪岩先把日意格安顿到分号的客栈里,又打发人去外面,叫了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半掩门①伺候他,这才把几天来办理的结果,让文案写成一个呈文快速给左宗棠送去。
放权
其实,就在胡雪岩到上海的当日,左宗棠便收到了总理衙门和曾国藩分别派快马送过来的急函。总理衙门对左宗棠所提之暂借洋款应急分期用济饷还款的建议全盘驳复,声明此事不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