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5)
左宗棠喷着酒气说道:“香儿啊,你们女儿家,哪里懂得男人的心事啊!没有破格的天恩,一榜出身的人,是很难被拔擢到总督高位的呀!想那张石卿张大人,在云南立了多少功劳,才有幸署理了云贵总督。他老调授湖南巡抚后,正逢长毛攻到湖广,他老在长沙一年,何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啊,这才又升署了湖广总督。他老到湖广还没把关防捂热,就转补山东巡抚了。张大人两次署理总督都没得实授,何也?还不就是缘于他老是一榜出身吗!香儿你说,我左季高有何德何能,敢同张大人比呀!朝廷却把我从浙江巡抚,直接拔擢成总督,连署理这个环节都省了。这是真正的皇恩高厚啊!我出山这么多年来,从未这么高兴过,我能不高兴吗?”
香姑娘小声说道:“老爷高兴归高兴,可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啊。朝廷升授您老做总督,是让您老去办大事,可不是让您老尽着性子喝酒啊!您老口里常说曾涤生曾大人,他老不仅是两江总督,还是协办大学士呢。他就这样拼命地喝酒吗?”
左宗棠闭着两眼,摇头说道:“香儿此言差矣!左季高无论有多大的能耐,也比不过曾涤生啊!曾涤生是两榜出身,又是天子门生,不仅可做我大清国的总督,还能入阁拜相。我左老三就不一样了,我是一榜,按我大清体制,一榜是不准入阁拜相的,满汉皆然。香儿,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率勇援浙不久即署理巡抚,旋又实授,这已是破格;在巡抚任上未及两年,又升授总督,成了一品大员,这又是破格。要知道,一榜出身得授总督,便已是官至极致,我多喝几杯不可以吗?”
香儿无奈地叹息道:“老爷说的是,老爷多喝几杯是该的,是香儿多嘴多虑了!”左宗棠满意地一笑,竟很快睡去。
香姑娘却小声嘟囔了一句:“将相本无种,还要看出身!想不到这一榜、两榜,竟有这么大的差别!”不久,左宗棠收到军机处章京潘祖荫的密函,这才得知他得授总督的实情。
左宗棠看罢潘祖荫的信,忽然冷笑一声道:“伯寅倒很会为涤生做人情,朝廷若听他的话,也就不让恭亲王在军机处领班了!涤生一心想让老九补授浙抚才是真的!”
左宗棠马上含毫命简,给军机大臣李棠阶书函一封,探问实情。
李棠阶很快复函。左宗棠看毕,这才知道潘祖荫果然所言不虚,他能被朝廷破格拔擢至总督高位,的确是曾国藩上的一篇折子起了作用;而将曾国荃实授浙江巡抚,却恰恰与曾国藩无关,反倒是耆龄举荐的结果。
左宗棠握信的手有些发抖,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中的奥妙。
当晚,他给曾国荃写信这样说道:“麾下所承恩命,抚治是邦,谕旨仍以江宁大端见属,暂可无须兼顾。具仰圣虑渊深,于缓急轻重之衡,曲尽其理。异时移平吴节,南渡钱江,或者此邦其终有望乎。弟则殚虑竭忠,亦终靡补。”左宗棠在信末接着写道:“时局方艰,官职愈高,责任愈重。总制之命不敢辞,而亦未敢任,且尽吾心力所能到者赴之。”
左宗棠也想给曾国藩写一函过去,但思虑许久,却无从下笔,不知该怎样写才好。良久,左宗棠掷笔于案,只将给曾国荃的信封缄,传人交快马送走。
左宗棠已经切实感受到,曾国藩不仅是大清国的护身,还是他左宗棠的护身。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二月十二日,左宗棠将中军大帐移至余杭横溪头驻扎,并下令围城各军,实施近距离攻城,同时着打援人马绑扎云梯,对杭州实行强攻。
左宗棠用兵,爱打巧仗,不喜硬拼,但杭州城守城太平军防守严密,无论如何引诱,坚不开城,左宗棠无奈之下,只好行此下策。
其实,此时守杭州城的太平军只有两万余人,早在三个月前,李秀成便将在浙的大部太平军调去解江宁之围;李秀成、李世贤、汪海洋等首领,也已经离开浙江多时。
杭州城里的两万余太平军,其实就是在浙太平军的全部。
左宗棠一直以为守杭州城的太平军不少于十万众,所以不敢强取,只能围困,想通过消耗彼军粮食的方法取胜。后来左宗棠驻节余杭后,经反复观察,终于发现,守卫杭州城的太平军,并不像传闻的那样多,这才下定决心硬取。
太平军此时已粮草殆尽,目前正在城里靠宰马杀牛赖以生存。尽管这样,当各路官军强取城池时,太平军仍拼死抵抗,城头倒下一批,很快又补充一批,整整激战了三天两夜,不仅护城河里落满了尸体,连城墙都被染成了红色,这才启北门撤退,却又遭到刘培元所部炮轰、截杀,几乎无一存活。
刘松山统军由正门进城,在城内搜剿太平军余部;左宗棠则委员随军入城,张贴安民告示,稳定杭州局面。
杭州,原本是浙江省省城,住有人口八十余万,是闽浙乃至江西一带最繁华的商埠。此役过后,居民仅存八万,牛马亦被宰杀殆尽,不抵湖南一县城矣。
原浙江巡抚衙门已被太平军改作侍王府,面积不仅比原来扩大了一倍,各屋的墙上还都被画上了猴子,极其不伦不类。刘松山命兵勇先将各房屋墙上的猴子图像全部铲除,又一一粉刷干净,重新挂上巡抚衙门的金匾,这才请左宗棠入城视事。
当晚,左宗棠在巡抚衙门大摆酒宴,庆贺浙江全省收复;由左宗棠亲笔草拟的收复杭州的红旗捷报,也于当日拜往京城。随红旗捷报同行的,自然是长长的一串保单,和阵亡将弁请恤名录。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三月二十八日,圣旨由快马递进巡抚衙门。左宗棠率一应在侍文武官员跪于官厅之上听宣。
圣旨先依左宗棠所奏将攻克杭州情形复述一遍,然后才道:“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省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加恩赏加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提督衔湘军统领刘松山,自调任浙江以来,战功卓著,兹复亲督各军克复杭州省城,实属奋勇异常,着赏穿黄马褂。”
圣旨随后又对刘培元等出力员弁给予一一奖赏,可谓皇恩浩荡,无一疏漏。
各军稍事休整,又分别补充了兵员,左宗棠这才遣刘松山所部先期入闽征剿闽省太平军各部。左宗棠则会同蒋益澧、胡雪岩等人,督饬各州县整修书院,并在杭州、宁波两地设立印书局,大量刊刻“四书五经”,抢救被太平军破坏、摧毁的中华传统文化。
考虑到春耕在即,历经战火洗劫的浙江,土地荒芜,人口流失过大,耕牛、籽种均无从筹措,左宗棠不久又奏上《沥陈浙省残黎困敝情形》一折,希望朝廷能帮着想些办法。
折曰:“浙江此次之变,人物凋耗,田土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现届春耕之期,民间农器毁弃殆尽,耕牛百无一存。谷豆、杂粮、种子无从购觅。残黎喘息仅属者,昼则缘伏荒畦废圃之间,撷野菜为食;夜则偎枕颓垣破壁之下,就土块以眠。昔时温饱之家,大半均成饿莩。忧愁至极,并其乐生哀死之念而亦无之,有骨肉死亡在侧,相视而漠然不动其心者。哀我人斯,竟至于此!臣于去冬曾筹补救十二条,刊发各属。现复筹采买豆谷种子,购办耕牛,招集邻省农民来浙耕垦,冀将来或有生聚之望。唯浙省被难地方极广,巨富绅民早已避地远徙,捐无可捐。臣军之饷,积欠太久,日食尚艰;虽所过地方,每与各统领、营官、哨官共图分食煮粥,俵散钱米,所获贼中谷米,亦酌量赈粜煮粥,暂救目前。然涓滴之施,无裨大局。且距新熟之期太远,灾民朝不保暮,难冀生全。”
此折拜发不多几日,左宗棠又派胡雪岩赴各省筹措银两,广购谷米种子。
胡雪岩知道左宗棠此时最是用银之际,当下一口便答应下来,转日就带上随员,踏上了筹饷、购种之路。
胡雪岩离开后,左宗棠又札饬各府、州、厅、县衙门,密访当地富绅,或浙籍外地官员,号召他们捐银捐物、捐粮捐种,以期尽快恢复元气。
此札发出不久,左宗棠还当真摸到一条大鱼。
此人姓杨名坊,字启堂,一字憩棠。杨坊籍隶浙江鄞县。初在上海为外国洋行当买办,发财后,便在洋泾浜开设泰记商行,专干贩卖鸦片的勾当,愈发富不可当,选为四明公所董事。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他捐官以同知衔为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管理军需,又奉命与英、美、法侵略者勾结,筑围墙断绝起义军接济。因功由同知升为道员,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又加盐运使衔。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太平军进攻上海时,与苏松太道吴煦联合,又勾结美国人华尔组织洋枪队,受命出任洋枪队管带,抗击太平军。
杨坊出任洋枪队管带后,又将其女嫁华尔为妻(实为妾),受华尔百般躏蹂致死。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署理江苏按察使,后实授常镇通海道,未赴任,托病归籍。杨坊回籍后,运回大批的银两及珠宝,二十几间闲房子里,亦囤积了大量的粮食等物,真正叫富可敌省。
很显然,坐拥巨资的杨坊,要在原籍安享自己的风烛残年。
杨坊回籍初,鄞县知县为安抚难民,曾三次登门恳请杨坊,或设粥棚,或拿出几石粮食,接济难民。
杨坊自恃自己做过朝廷大员,保护上海又立有大功(他所谓的大功就是组建洋枪队),顶子又已见红,根本没把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
知县劝他设粥棚救济难民,他则抚须说道:“拿些银子造座桥梁,上面能刻老夫的名字。设个粥棚让大家来吃,总不能把老夫的名字硬刻到人家的脸上。安抚百姓是你地方父母的事,却不干老夫的事。你若饿得紧,老夫就让管家给你送上一袋米救急。出力不讨好的事,老夫可从来都不干。”
一番话,直把知县气得三魂出窍,七孔生烟,却又不敢奈他分毫,只能一个人走出去想办法。
知县见到巡抚衙门发来的札文,自然要把杨坊报将上去,连杨坊说过的几句话,也一字不落地写在上面。
左宗棠收到鄞县知县的回文,当时就气得须发皆张,拍案骂道:“这杨启堂还算个人吗?你不捐粮捐银也就罢了,如何还说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呢?你不是坐拥巨资吗?本部堂偏要查一查你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左宗棠连夜把杨坊的情况禀告给朝廷,狠狠告了杨坊一状,说他为富不仁。左宗棠又传文案给衢州府知府衙门行文,调衢州府新授知府林聪彝来巡抚衙门听命。
林聪彝字听孙,福建候官人,乃前云贵总督林则徐的次子。林聪彝时年四十一岁,是咸丰年间进士,官至五品郎中。到浙江后,做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因收复杭州有功,得赏四品顶戴实授衢州府知府。林聪彝为人率直,为官刚正,极具乃父之风,浙江官场无人能道半个不字。左宗棠调他过来,是想让他出面来办理杨坊的事。
左宗棠私下对香姑娘说道:“这个杨坊,不办他一办,他是要忘掉祖宗的。他不是想把名字刻在桥上被人千古传颂吗?本部堂就成全于他!他还敢自称什么老夫,真是太狂妄了!我大清开国至今,老夫是什么人都敢称的吗?”
香姑娘再次被左宗棠说进云里雾里,她小声问道:“老爷,老夫老夫,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便可称的吗?原来不是这样的?”
左宗棠抚须笑道:“说起来呢,朝廷倒也没有明文规定过,但官场上呢,却就有条不成文但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我大清的官哪,不管胡子多长,也不管年纪几何,只要没有拜相,就不准以老字自居。涤生比我长一岁,他可以称老,我却不敢称老。他杨启堂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捐了个顶戴,他也配称老吗?就凭他的出身,他就算活到三百岁,也只配做晚生!”
香姑娘被左宗棠的一番话说得再次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