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张亮基苦笑一声道:“季高啊,你老弟绕来绕去,却原来是想把玉升赶走啊。这却使不得!何也?一、这玉升乃鲍起豹所荐。鲍起豹是湖南提督,这湖南的军事,还要靠他来维持,本部院此时不能得罪于他。二、鲍起豹与程制军是亲家,本部院可以不买他姓鲍的账,却不能不给程制军面子啊。何况,你老弟刚与鲍军门闹了意气,本部院这里就把玉升赶走,不仅你左季高以后不好在衙门存身,本部院同鲍起豹也不好共事不是?季高啊,你这脾气呀,今后也要改一改。不管怎么说,鲍起豹也是朝廷钦命的湖南提督啊!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又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季高啊,大敌当前,长沙虽眼前解围,长毛却随时都会反扑。明儿,本部院单在签押房摆上一桌酒,单请你与鲍军门两个。你们两个是本部院的左膀右臂,缺谁都不行啊!”
左宗棠正要讲话,门外忽然响起“总督衙门公文到”的喊声,随后走进一名送公文的差官。差官施礼毕,便递上一份密封公文。张亮基急忙接过匆匆签了回单。差官走出去后,左宗棠也急忙离案,想回房去。
张亮基忙摆摆手,道:“季高啊,你先坐着喝茶,等本部院看过公文,还有话同你讲。”
左宗棠只好再次坐下,端起茶碗品起茶来。张亮基快速剪开封袋,抽出公文看起来。
张亮基的脸色渐渐阴沉,他抬起头,说道:“季高,武昌昨夜被长毛攻破,守城官军死伤大半,程制军下落不明,估计凶多吉少。咳,湖广是彻底烂了!这个洪秀全,他怎么就单单咬住湖广不放呢?”
左宗棠喃喃道:“照此说来,长沙又要有大的战事了!抚台大人,您是怎么打算的?长毛夺了武昌,必定二次夺我长沙!”
张亮基沉思着说道:“季高,你现在就起个稿,本部院除了请求朝廷增兵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看看能不能把向荣留下来。向荣从广西一路杀来,身经百战,他若能留下来,长沙或许能逃过此次劫难。季高,你以为呢?”
左宗棠想了想道:“大人所言甚是。但山人大胆以为,若朝廷不肯让向军门留下来又当如何呢?”
张亮基沉吟着说道:“本部院也想到了这层,可除此以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武昌不破,长毛或许能退出湖广。如今武昌已落敌手,长毛岂能放过长沙?季高,你有什么好主意?”
左宗棠道:“大人,山人以为,眼下有三条路可同时走。第一条路,上奏朝廷请派援兵;第二条路,调各县团练于省城加强长沙守势,以防长毛突然袭击;第三条路,抓紧筹粮,可以派人赴外省去购运,一定要在长沙筹备到可供官兵半年所用的粮草。”
张亮基点一下头表示赞许,随后又说道:“季高,你起完奏稿,顺便给湘乡杨昌浚写封信。本部院主意已定,请他做案上誊稿师爷。”
左宗棠笑问了一句:“抚台大人,玉升可是鲍军门所荐,而鲍军门与程制军可是儿女亲家呀!您可要想清楚啊!”
张亮基摇头笑道:“季高啊,你就不要拿这事打趣老哥了。武昌失守,不管程矞采是死是活,他都做不成湖广总督了!你若不信,就等着看圣旨好了。”
不按规矩办事
当天下来,左宗棠先替张亮基起了请派援兵助守长沙的奏稿,又给杨昌浚急函一封,同时给白水洞的妻妾各写了一封家信;家信当日由衙门亲兵送走。
左宗棠在写奏稿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胡林翼。左宗棠想,胡林翼之才胜向荣十倍,与其奏留向荣,不如奏调胡林翼。胡林翼懂兵事,又与张亮基熟悉。胡林翼来长沙,不仅少了张亮基的掣肘之虞,自己身边也多个知音。
左宗棠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他当下把起了一半的奏稿放下,起身便到签押房来见张亮基。
张亮基偏巧到城外向荣大营去与向荣商量事情去了,他便让人备轿,也急火火地赶往向荣大营。两个人在城门口相逢。
左宗棠下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亮基的轿前,抱拳说道:“山人找大人找得好苦!”
张亮基一见左宗棠一脸汗水的样子,以为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急忙下轿问道:“季高,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左宗棠道:“大人,您与向军门谈得如何?”
张亮基道:“向荣这个老滑头,他抵死不肯留下来。看样子,奏留向荣这件事,还须重新计议。”
左宗棠忙道:“大人,您可还记得胡润芝?”
张亮基一愣,随口说一句:“你是说黎平知府胡林翼?你快说,润芝他怎么了?”
左宗棠跨前一步道:“大人且莫心急,容我慢慢道来。据在下所知,胡润芝颇懂兵事,很会练勇。他在黎平知府任所,练成勇丁六百,在境内平叛很是得力。大人做过云贵总督,不知这传闻虚也不虚?”
张亮基道:“胡林翼是云贵一等一的能员,此传闻不虚。季高,你究竟要说什么?莫非劝本部院将胡林翼奏调来此吗?”
左宗棠道:“大人容禀。奏留向荣是短局,将胡林翼奏调来,乃长远之计。有胡林翼这样的人在大人身边办事,不是强过向荣百倍吗?”
张亮基笑道:“季高啊,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本部院的?”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大人,您以为这件事是小事吗?”
张亮基一拉左宗棠的衣袖道:“好了,你还是赶快上轿吧。奏调胡润芝这件事本部院同意就是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本部院要先给你透个风。在上次奏折里面,本部院加了个保举片。本部院保举你七品顶戴,圣旨估计这几日就该到了。”
左宗棠闻言一愣,说道:“山人自来长沙,未立寸功……”
张亮基道:“没有你老弟,这长沙早易敌手了!”
很快,由左宗棠起稿、张亮基奏调黎平知府胡林翼带勇助援长沙的折子十万火急送往京师。几乎与此同时,一篇由京师飞递过来的通报武昌失守的圣谕也飞速来到巡抚衙门。
圣谕首先通报了武昌失守、湖广总督程矞采下落不明,随后又道:“湖广总督暂着两广总督徐广缙先行署理。着徐广缙速赴长沙,全同钦差大臣赛尚阿、湖南巡抚张亮基、署江西巡抚罗绕典、湖南前巡抚骆秉章、广西提督向荣、湖南提督鲍起豹等会商收复武昌事宜。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张亮基当着骆秉章、罗绕典、向荣的面,气愤地骂道:“这也不知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广州距长沙千里之遥,让徐广缙来任湖广总督,要等何年何月他才能到任?”
罗绕典这时道:“上头把徐制军放到湖广,还不是因为徐制军手里有一万精兵吗?上头现在看重的是兵而不是人!”
向荣道:“罗抚台这话不假,卑职也有同感!”
这话不久传进左宗棠的耳中,左宗棠知道张亮基是为自己没有坐上湖广总督的位置而讲出的气话。左宗棠私下感叹道:“如此国事,如此官员,奈何!”
左宗棠不由心生一丝灰灰的退隐之念,很是后悔自己出山。越十日,圣旨再次来到长沙巡抚衙门。
旨曰:“张亮基、罗绕典等奏,官兵连日围剿贼匪,使贼匪败退,并请将出力员弁先行奖励,开单呈览一折。此次贼匪暗用地雷、开花火炮,连扑省城。经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督饬官兵,杀毙多名,迭获胜仗,剿办尚属认真,所有战守出力各员,自应量予恩施。提督衔总兵和春,交部优叙。运同衔署善化县事、浏阳县知县王葆生,着赏戴花翎,以同知升用。长沙县知县陈丕业,着交部从优议叙。军功蓝翎、湖南即补县丞、补缺后以应升之缺升用杨恩绶,着免补本班,以知县补用。前任江西莲花厅照磨、卓异候升县丞萧胜远,着以县丞遇缺即选,并赏戴六品翎顶。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着赏加总兵衔。贵州清江协右营都司金玉贵,着以游击尽先补用。四川阜和营都司周兆熊,着赏戴花翎……钦此。”
圣谕宣读完毕,受赏官员无不欢天喜地,独张亮基脸呈惊愕之色,左宗棠心生疑惑之念。
张亮基为左宗棠上的是夹单密保,照理是无论如何都应该恩准的。张亮基想象不出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当晚,张亮基把左宗棠单传进密室里,说道:“季高,你可不要怀疑老哥诳你,老哥是千真万确为你上了密保的。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声张,本部院要好好地查一查。照理,督抚的折子都要经军机处上报。本部院明儿就给军机处的同年章京写个信过去。本部院为官几十年,这样的事情还第一次遇见。”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抚台大人,在下能够从白水洞来到巡抚衙门,原本就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为报大人的知遇之恩。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这件事,大人就不要劳神去查了。就算查,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的。山人敢肯定地说,大人为山人上的这个夹单密保,恐怕都没有走出巡抚衙门。上头没有看到密保,怎么能恩准大人的所请呢?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亮基愣了许久才道:“是了!折子拜发前,是玉升替本部院打的封签,肯定是这个乌龟王八蛋做的手脚!看样子,以后拜发折子,封签总要本部院亲自动手才能确保不出差错!不过,这件事本部院还是要查一查,总要给老弟一个说法不是?”
左宗棠微微一笑道:“大人能有这个心,在下就已经很知足了。至于查出的结果如何,在山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大人若无其他的事,山人就告辞回房了。”
张亮基默默点了一下头,左宗棠施礼退出房去。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张亮基忽然苦笑一声,说道:“这个左季高,天生不是个做官的料!可惜了这个人!”
依照常理,密保单出了差错,上奏的人追究也可,不追究也可,对密保的人来说,都应该对上宪的保举表示出感恩戴德的姿态,起码要跪地叩头,还要称颂一句“沐恩”才行。但左宗棠偏偏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这就不能不让久历官场的张亮基心生感慨了。
左宗棠进了杨昌浚的办事房,杨昌浚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门响,杨昌浚抬起头来,见是左宗棠,便忙把书放下,起身说道:“左三爷。”
左宗棠笑了笑,用手摸着胡子说道:“石泉,灯下观书,要不要给你找个红袖添香的人哪?”
石泉是杨昌浚的字。杨昌浚忙把炕上的行李往后推了推,便拉着左宗棠坐下,笑道:“莫非三爷想做添香的人?”
左宗棠哈哈笑道:“山人老了,又是个男的!石泉进衙门这几天,还习惯吗?”
杨昌浚给左宗棠斟上一杯茶,道:“书办书办,写字吃饭,冻不死,饿不着。三爷,长毛已经攻破武昌许多天了,怎么还对长沙没有动静呢?长毛下一个目标究竟是不是长沙呀?”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长毛当中也有懂兵事的。现在,向荣率队已围向武昌,朝廷又从各省征调了两万余人伺机收复武昌。徐制军率麾下九千人,正一程一程地往这里赶。长毛若此时对长沙下手,不仅长沙攻不下,连到手的武昌也要再次还给官军。山人推断,洪秀全也在大量调兵,他早晚要对长沙下手,只是还没有找到官军的破绽罢了。对了石泉,你在湘乡同着罗山搞团练,依你看,这团练究竟顶用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