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唉,我的沧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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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74,战天斗地 (2)

第五章1974,战天斗地 (2)

这一天割胶割了十几个小时,中午和晚上都只有一个黑面饼和一碗“玻璃汤”。所谓玻璃汤就是盐水汤,上面飘一点葱花。这倒好,我心想,喝不了回头还可以找场部的大夫当生理盐水给注射进去,一点不浪费。

我和赵跃进五年的“知边青年”生涯就此拉开序幕。

在云南的知青以上海人和四川人(成都、重庆)居多,上海人大概有四万多人,四川人也有个三四万,剩下的是云南本地的知青,北京的知青调转的调转、参军的参军、招工的招工,早跑得差不多了。上海知青和四川知青之间也有很深的“矛盾”,经常打架。四川知青年纪小,可人人像诸葛亮带过的兵,打架不要命,经常主动出击,把落单的上海知青打得抱头鼠窜,上海知青也不示弱,经常组织一些有计划的反击报仇雪恨,我原来以为上海人骂人“来赛(行)”打架不行,可后来发现上海知青下手也狠着呢。

我和赵跃进既不是上海来的也不是四川来的,也就没人要收拾我俩,我俩乐得清闲,没事就上街看打架去。当时的情形很混乱,除了一些老实巴交的还上山干活,其他的都是打打鱼晒晒网,要不就成群结队去偷老乡家的东西,偷不着就抢,双方也打得不亦乐乎,那场面,颇有当年武斗的架势,简直热闹极了。

赵跃进由于屡次迫害橡胶树,割的胶没半桶,杀害的橡胶树倒有半打,连长对他忍无可忍,把他发配到农场去养猪,从此赵跃进在猪圈里摸爬滚打,练就一身令猪们五体投地的绝技。

我们连队几乎全是上海人,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加上我本来就不爱说话,就比较孤立,好在他们看我年纪小,也不来欺负我。我乐得逍遥自在,喝了一阵子玻璃汤,家里带的油水早消耗殆尽,每天就琢磨怎么弄点东西打打牙祭。

云南的蚊虫小咬多得不计其数,每天晚上咬得人恨不得把皮扒下来睡觉,我对蚊子恨之入骨,心想你们来吃我,我也吃你们,从此有蚊子落在我身上,我也不打,先等它喝饱了血飞不动了,一把捏起来就填嘴里。反正它吸的是我的血,我再把它吃了,一点不浪费。宿舍里的兄弟们见我像蛤蟆一样吃蚊子,惊得一愣一愣的,纷纷说这孩子是青蛙转世,大家最好离远点。

吃多了蚊子加上营养不良,我的脸色就变得煞白。

有一天晚上我正吃得高兴,一个叫谢建华的哥们儿起夜上厕所,那天晚上我大概吃得太多,就有一丝血从我嘴角流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正吃得过瘾,看见谢建华过来,就冲他笑了笑。这谢兄正憋得火烧火燎地往外奔,月光下陡然间看见一个人脸白如纸,嘴角挂着一丝鲜血,正冲他微笑,吓得“哇”的一声大叫,屎尿齐下,宿舍里登时臭气熏天。其他弟兄被他一叫,全醒了过来,以为野猪闯进来了,醒了以后闻着屋里不是味儿,连忙点起油灯看,一看谢建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下面一塌糊涂。

我们班长就骂:“插那(你)娘老逼啊谢建华,侬哪能嘎腻心(这么恶心)的啦,屎撒在裤裆里下(里面)。”

谢建华指着我说:“有僵尸!”众人一听吓一跳,连忙举起灯看我,我正莫名其妙,摇头晃脑也跟着找僵尸,看看没有,心想都有病是怎么着?看见众人看我,又咧嘴笑了一下,这下屋里一下炸了锅,班长把油灯一撇,一头就从窗户扎了出去,其他人连喊带叫,有的往门外冲,有的从窗户跳,瞬时走了个一干二净。我还在这儿纳闷,在后面追着叫:“哪呢僵尸?在哪呢?”

第二天早上班长教育我:“小赵,侬唔好阁能嘎哈您(你不好这么着吓人),把您吓煞踏了哪能白(把人吓死了怎么办)?”

我一脸无辜说:“班长,我啥时候吓人了,我在宿舍吃蚊子也是为大家好啊,你们这两天睡得多踏实。”

班长想想也对,就跟其他人说小赵这也是为人民服务了,你们晚上上厕所都把眼睛闭起来,从窗户爬出去吧。

从此我们宿舍的兄弟们半夜都不上厕所了,尿裤子里也不去。

我生吃活蚊诈尸吓人的事迹很快传开,众人对我更加敬而远之,只有罗晓娟还好,看见我虽然有些怕怕,但是基本能够保持冷静,不像别的女知青,在后面指指点点,我回头一瞪眼,她们就尖叫一声跑得老远,好像我是活鬼一样。我也懒得答理她们,他妈的老子黑七类当惯了,从小到大受的白眼比你们见过的活人都多,还怕你们指指戳戳?等老子再吃点更怪异的东西,到时候吓死你们。

罗晓娟看见我每天独来独往,也不跟别人说话,年纪又小,干活吃力的不行,拿把胶刀都累得呼呼喘气,很是同情我,经常帮我干点这干点那,我的脏衣服全是罗晓娟帮我洗的。

但是罗晓娟自己也只有十七岁,以前在家更是做惯了娇小姐,别说洗衣服,恐怕连洗衣盆都没见过几次,做起这些家务事来更是颠三倒四。有一次帮我缝裤子,缝了半天也缝不完,自己还纳闷,怎么看着窟窿不大,缝起来如此费事?等到她把缝好的裤子给我,我打开一看,这位大姐把我裤子两条腿给缝到一起了。她一看大羞,赶紧抢过去,一路小跑回宿舍重来,我在后面跟她说干脆你也别缝了,把裤腿外侧豁开,我当旗袍穿得了。

还有一次更离谱。罗晓娟帮我洗一条裤子,洗完了给我,我当时也没看,第二天又起晚了,心急火燎地穿上裤子就去上工,其他人都已经上山了,我急匆匆地往橡胶林赶,一路上还在想今天天气不错,小风一吹甚是凉爽。

到了山上我向连长报到的时候就觉得有人看着我偷着笑,我也没在意,反正也不愿意答理他们,爱笑就笑去,我转身准备去割胶,连长在后面笑着说,小赵你今天穿的是新版工作服?怎么通风的地方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说连长你说啥?就我们这烂衣服到处都是通风的地方,有啥不一样?连长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干活去吧。我就拿着胶刀去干活,走到哪哪就笑,笑得我莫名其妙,心说怎么了这都是?平时当我不存在,今天怎么这么重视我?

我正在干活,罗晓娟走过来,小脸通红,偷偷跟我说:“对不起赵超美。”

我说你有啥对不起我的?要对不起也是对不起谢建华(当时罗晓娟在和谢建华谈朋友)。

罗晓娟脸更红了,声音小得不行:“我把你的裤子洗破了。”

我连忙回头看我的裤子,一看大惊失色,屁股上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大洞,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面,我一下明白了为啥我走到哪人家都笑,又为啥我觉得今天凉风习习甚是舒服,原来我光着屁股走了一路(没有内裤,恐怕当时有内裤的知青没几个)。我眼见事已至此,怕罗晓娟更不好意思,连说没事没事,这么着凉快着呢,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露屁股事件一个礼拜后,罗晓娟就出事了。

云南的雨说来就来,有时候一下就是十几天,下得人恨不得指着天上骂:“操你妈的停停行不行,要淹死人了。”那天也不知道是省革委会的什么干部团要下来检查知青工作,整个农场就搞什么“大干三十天,迎接某某检查团”的动员,所有知青连同病号全部上山抢工,知青们为了“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以便能够争取好的表现早日回城,对这种动员全都不敢怠慢,全体出动上山割胶。当时罗晓娟高烧39度,走路都晃悠,也坚持着上了山。

那天我们在大雨中割胶割到晚上十一点多,一口饭都没吃过,大家全都又累又饿,筋疲力尽。

我头晕眼花,实在支撑不住,就坐下来想休息一下。刚刚坐下来,就听见山上一阵巨响,瞬间就有斗大的石块从山上飞了下来。我们连长有经验,立即大叫:“有泥石流,大家快跑!”众人立即往山下跑,我也跟着往下跑,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看见一股夹着巨石的泥流从山顶飞速冲下,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连长又大喊一声:“往两边跑,山坡上!”我早已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往侧面的山坡上冲,结果脚下一滑,就从山上滚了下去,一头撞在一棵橡胶树上,当即晕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慢慢醒过来,坐起来之后觉得头疼欲裂,用手一摸,头上黏糊糊的,一看,满手都是血。

黑暗中隐隐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尽力答应了一声,没一会儿,有个人跑过来,我一看是连长,连长冲我大喊:“有人被埋住了,快去挖人。”我顾不得头疼,跟着连长就往山下跑,跑到一个较为平缓的地方,看见一帮人正在泥石流形成的堆积物上使劲挖,边挖边喊:“罗晓娟,罗晓娟。”

我一听罗晓娟埋里面了,当时一阵急火攻心,又差点晕过去,连忙定定神,扑过去就挖。

我的胶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就用手挖,我看见我旁边的谢建华疯了一样用两只手使劲地刨,手上早已鲜血淋漓,我也顾不得他,就用手也使劲地挖,没多久我的手也血淋淋的了。

我们一连的人挖到第二天天亮,却始终没有挖到罗晓娟,连长一看这么下去其他人也要累死了,就喊我们停下来,说先回去,也没人听他的,大家还在继续挖,又一直挖到中午。

连长看看不行,就命令大家必须回去,再找人来想办法。大家只好起身,谢建华不肯走,还在继续挖,两个人把他架起来走,我看到他的手指,骨头都露出来了。

罗晓娟就这么没了,连尸体也没找到,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泥石流来的时候她跑没跑,以她当时的体力,恐怕是没跑两步就被泥石流吞没了。

连里想给罗晓娟报个烈士,报告上去被场里驳了回来,说一没有拯救国家财产,二没有拯救战友生命,不够格。

谢建华天天到山上到处挖,就用两只手,人变得疯疯癫癫,后来办了病退走了。

十七岁的罗晓娟为了“大战三十天,迎接某某检查团”送了命,死不见尸。

1996年的时候我到上海出差,到罗晓娟家里看了看,她的爹早已死了,她的妈两只眼睛瞎了,听说我是罗晓娟的知青战友,就跟我说:“你去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说,我们家晓娟都下乡二十多年了,能不能让她回来看看我再去,我求求你,你去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说情。”

邻居告诉我说,这老太太疯了好多年了,谁来就让谁去跟毛主席求情,她压根就不知道上山下乡早就结束了。

罗晓娟死了,除了我的破裤子什么都没留下。我们为了纪念她,曾经弄了个简易的墓碑,立在她被泥石流冲走的地方,可是山上连降暴雨,又导致山洪暴发,那块碑最后也不知道冲到哪去了,罗晓娟彻底成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大家不是琢磨怎么回城,就是琢磨上哪弄点吃的,很快也就忘了连里曾经有个罗晓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