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唉,我的沧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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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75,知青闹事 (2)

第七章 1975,知青闹事 (2)

我跑到连部找到王连长,王连长看到我来了,示意我坐下,我瞪着眼睛问王连长:“王连长,这就是处理结果?刘副连长威胁要我们的命怎么不处理?沈干事开枪打伤赵跃进怎么不处理?为什么抓小黛农?要抓抓我,反正我烂命一条,你抓了小黛农,他爷爷快八十岁了,以后怎么活?你们真不拿我们知青当人了?”

王连长叹口气说:“小赵,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你大概不知道,沈干事的老爹不久前又上台了,姓沈的通过他老爹的关系给场部施压,说要严肃处理闹事者,本来要把你们全抓走,我跟场长拍桌子骂架,才把你和跃进保下来,那个小黛农实在没办法了,她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了,我救不了她。”

“不行,我要去找场长,事儿是我干的,不能让小黛农扛,我要去告刘翠花滥用职权殴打知识青年。”我站起来就走。

“站住!”王连长喊道,“你告谁去?人家把场部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打通了,你找谁告去?你大概不知道,赵跃进进医院那天晚上,偷了一把手术刀要去杀刘副连长,被大夫发现给摁住了,人家要把赵跃进送公安局,说他蓄意杀人,还通知了沈干事,我跑到医院好说歹说才给拦下来,我跟人家保证你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今后绝对不会再闹事。你现在去找场长,不是把我和你五哥都害了?”

我长叹一声,只感觉自己深处一张严密的大网之中,想使劲挣脱却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我们知青的命太贱了,贱到被人家打掉了牙,人家还要逼着你把牙吞下去,还不许出声。我终于知道自己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闭着眼睛忍下去。“终有一天我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我心里暗暗发狠,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阿Q精神,没人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除了我们自己。

三花死了以后,我才开始真正反省自己,不是领导要求的那种反省,他们其实不需要你反省,只需要你老老实实乖乖听话就行,反不反省关他们鸟事。我需要反省的是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都要倒霉?我的家庭倒了霉,我的朋友倒了霉,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看来我需要回去问问我妈生我那天有没有夜梦扫帚星入怀了。

说实话,一直以来我对知青生活并没有多大反感,我的日子过得挺逍遥,不错,在这里我吃不饱,可是在家我也没吃饱过几回,在这里人家看到我们知青跟看见狗屎一样,捂着鼻子躲远远的,可是在家我们是黑七类,出门照样人人喊打,所以这里并没有比家里差多少,而且在这里我有自由,不用一天到晚被我妈骂,不用一天到晚看我爹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没有像其他知青那样渴望回城,渴望回家,我喜欢一切顺其自然,就像一片叶子飘到哪是哪。可是三花死了以后,我突然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很想回家,家里人不会欺负我,不会这样对待三花,我妈会打赵跃进,可是不会用枪打,我爹半死不活,但不会扒了三花的皮吃狗肉。就算受了委屈,至少也有个地方哭去,不必像现在这样,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

我去找过两趟老勒刀,家里没人,不知道老勒刀去了哪里,可能是去看小黛农了。我就想去看看赵跃进,跟他商量商量怎么才能回家。赵跃进当时还在医院,刘副连长害怕赵跃进要她的命,早就转到勐养农场医院去了,赵跃进一个人在医院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知道小黛农被抓走了吗?他想回家吗?我要去问问他,在这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赵跃进正趴在床上眉飞色舞地跟病友胡吹:“……我抱住狗日的脑袋就一阵啃,就跟啃红薯一样,把狗日的啃得嗷嗷叫,最后都让我给啃晕过去了。狗日的沈干事没种,愣是没敢开第二枪。”赵跃进的病友跟听评书似的,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好像赵跃进整个一个武曲星下凡一样。

我在门外听着赵跃进吹牛,心里不禁苦笑,看来他还不知道小黛农的事,否则不会这么得瑟,我得告诉他。

“五哥。”我进门喊了一声。

“小六,你咋来了?赶紧过来。”赵跃进招呼我,又转头跟那几个病友说:“这是我六弟,也厉害着呢,差点拿砖把刘翠花拍死,虽然比我差点,但是也够神勇的了。”那帮病友看着我连连点头打招呼,那眼神好像我是来拿砖拍人的一样。

我不想答理他们,直接问赵跃进:“五哥,你知道场里的处分决定了吗?”

“不知道啊。”赵跃进摇摇头说,“没人告诉我啥决定啊,就前几天姓沈的畜生来了一趟,还假模三道的让我好好休息,我跟他说你赶紧滚,要不我把你鸡巴捏下来。”众病友齐声说:“就是就是,赵跃进就是这么说的,把那小子吓得脸都黄了。”

我看着赵跃进得意扬扬的样子,心说老五啊,你啥时候能不这么得瑟啊,“五哥。”我打断众人的话,正色告诉赵跃进,“我被勒令检查,你被禁闭三个月,过几天就要回养猪场,三个月不得离开一步,小黛农被公安局抓走了,听说要判刑。”

赵跃进登时像被雷劈了一样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小、小黛农被抓了?”我点点头。赵跃进突然蹦起来就要往外跑,刚下床就摔在地上,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他抓着我说:“你去跟连长说,是我赵跃进干的,不关小黛农的事,要抓就抓我。”

“我早跟连长说过了。”我摇摇头看着赵跃进,又把我和连长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小六你想想办法,你主意多,你想办法把小黛农弄出来,让我去顶罪吧,我求求你小六。”赵跃进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我摇摇头。“没办法了?”赵跃进看着我说。“没办法,咱们玩不过刘副连长和沈干事。”我低下头说。赵跃进也低下头,眼泪一滴滴流下来,打在床单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屋里没人说话,一片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起头看着赵跃进说:“五哥,回家吧。”赵跃进点点头,沙哑着说:“对,咱回家。”可是这个家却不是我们想回就回得了的。当时知青回城无非几条路,参军(转业回城)、招工、上学(当时尚未恢复高考,指的是工农兵学员,需要推荐)、病退回城(后来恢复高考又加了一个考学),这

些都是有名额限制的,这些名额就捏在场长书记和连长手里。他们捏着名额,就像捏着知青的小命,靠着这些名额,他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被赵卫国砍死的连长方喜,就是晃着手里的招工表格去强奸女知青的,可笑的是,直到他被赵卫国砍死那天,也没给一个他强奸过的女知青办过回城。再说句老实话,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回城,就算刘副连长要来强奸我,我他妈的也认了。可惜刘副连长想要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命。

我和赵跃进是“黑七类”,参军和当工农兵学员上学就想也不用想了,招工我们家啥门路也没有,场里也不会推荐我们这俩闹事的知青,我们连招工表格啥样都没见过,当时还没恢复高考,就更不用提考学了,唯一有点希望的路就是病退。

所谓病退的希望,只是说这是唯一一条我们可能走得通的路,可是当真走起来却谈何容易。因为这个病退一定得是大病,病到丧失劳动能力才行,小小感冒发烧月经不调就想也不用想了。当时装病的方法何止百种,一众知识青年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各逞奇智,跟农场干部和医生们斗智斗勇已经很多年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肺穿孔”法,照X光的时候弄一小片锡箔贴到背心,X光一照,好家伙,一个大黑点,眼看活不成了,病退吧。可惜这个办法很快就不灵了,原因是大夫一认真,让你换个方向再照,立即露馅。或者是抽用碘酒泡过的烟,肺里也会形成阴影,但这么干有时候会真得上肺病,弄不好还没回城就先挂了。还有个办法就是吃麻黄素片,血压会急剧升高,心跳加速,其症状酷似风湿性心脏病,但是这个办法有两个缺陷,第一是麻黄素不好搞,麻黄素是治哮喘的,你得先把自己弄成哮喘,然后才有麻黄素片给你。第二是服药剂量比较讲究,服少了不行,心跳是快了,可快几下就恢复正常了。服多了更不行,心跳也快了,可跳着跳着就停了,那可就出人命了。

这些办法很快就被农场大夫识破了,这些大夫们医术不怎么样,要是真有病让他们治,治好的把握不大,治死的概率挺高,但是大夫们长年战斗在医疗第一线,经验何其丰富,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职业精神,与妄图病退回城的知青们顽强战斗,一个个练就火眼金睛,是不是装病基本上一眼就看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不是说当时所有的农场大夫都是这样,有些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即使看穿了知青是装病,看着他们可怜兮兮的也就高抬贵手了,但是这样的大夫太少了,要碰上一个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小。而且知青严重减员,也不利于“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政策,所以这些大夫一旦被发现帮助知青假病退,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结果大夫们也就人人自危,不敢轻易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