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唉,我的沧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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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68,上山下乡 (2)

第四章 1968,上山下乡 (2)

我们俩从小窗户爬进去,看见张老师蜷缩在角落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张老师,张老师。”赵争鸣蹲在张老师旁边轻轻地摇。张老师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是我们俩,说:“争鸣,超美,你俩咋跑来了?”他被打得不轻,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脸上身上到处是血迹。“张老师,我们给你带土豆来了。”赵争鸣说着拿出土豆递给张老师。张老师看见吃的,本来肿得不行的眼睛冒出一丝光芒,挣扎着坐起来,接过土豆就咬了一口,土豆很烫,烫得张老师龇牙咧嘴。“快吃吧张老师。”我们俩咽着馋涎说。张老师忽然不吃了,看着咬了一口的土豆,泪水一滴一滴流下来打在土豆上。“别哭了张老师,快吃吧,要不凉了。”我说。“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张老师哀叹一声,眼泪更多了。“张老师,你要不饿就先把土豆留着吧,我们还有呢。”我说。“就是,张老师,没事的,不会天天这样的。”赵争鸣也说。“张老师,我们走了,要不我妈发现要揍我们了。”张老师根本没听见我们说什么,自顾自地低着头流眼泪。我们俩悄悄从小窗户爬出去,一路小跑回了家,还好我妈没发现什么。

第二天我们俩去学校,听说张老师上吊死了,没有遗书,兜里只有半个吃剩下的土豆。

当时我们太小,觉得张老师肯定是饿得受不了,想想饿死不如吊死来得痛快,所以自杀了,后来大了才明白,张老师是不堪受辱而死。他为人正直,学问又好,在学校很多学生老师都尊敬他,如今被一群十一二岁的毛孩子侮辱,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加上眼看着世道越来越乱,到处是非不辨黑白颠倒,恐怕内心的伤心失望还要多过愤怒。

由于红卫兵们都下乡当知青去了,城里面倒是清净了不少,街面上的工事陆陆续续被清理了,挺过批斗风暴的“黑七类”们终于有了点还阳的迹象,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搞破 鞋的接着搞破 鞋,这个可不是信口雌黄,当时搞破 鞋的绝不止赵成国一个,只不过他比较倒霉被抓了现行而已。

1969年底的一天,号称在外已拜高人学艺的赵跃进回家神秘兮兮地把我和赵争鸣叫出来,说有个好消息要向我们宣布一下,那就是自己已经艺成归来,如今身怀绝技,成了盖世高手了。

我俩听得一乐,心想就凭他长得跟小鸡仔似的,还盖世高手呢,也就盖盖自己吧。但是表面上自然恭维一番,连说恭喜老五贺喜老五,从此江湖上要多一个大侠了,有什么吃的东西不如就拿出来大家分分庆祝一下吧。

老五气得一愣一愣的,说你们俩从来不重视我,就知道吃,现在我都成高人了还想占我便宜,门都没有。

我五哥赵跃进也是一绝,脑袋有点秀逗那种。

我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有一次赵跃进生病,我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把他乐得手舞足蹈。我和赵争鸣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得了什么便宜了,乐成那个鸟样八成是吃的,就去找他。找到他以后我们俩也不说话,就围着他笑眯眯地上上下下地看,笑得赵跃进心里毛得不行,说你们冲我笑啥?我这没有鸡蛋。我和赵争鸣心里一乐,表面上仍然不露声色,说你当然没有鸡蛋,就你那德行也趁鸡蛋?打死我们也不信啊,赵跃进一听立即得意起来,说你俩傻啊,真以为我没有,你们看这是啥?说罢两手一摊,一手一个煮鸡蛋,我和赵争鸣一人一个抓起来就跑,而且是分头跑。赵跃进鸡蛋没了,又不知道该去追哪一个,气得在后面哇哇大叫。

这个就是我五哥赵跃进,在我们家里,我和我四姐最有把握收拾的就是他。

所以赵跃进经常不在家,一半是因为要出去学艺,一半则是要躲着我和赵争鸣,怕一个不留神就被我们阴了。

但是自从神功初成以后,他自己觉得连智商都有所提高,在家趾高气昂,时常挑衅我和赵争鸣,我们俩基本上不答理他,一没吃的二没玩的,谁有工夫跟他闲扯淡。

某天我们终于见识了赵跃进的盖世神功,当真是哭笑不得,用当今网络上最流行的话说,那就是——被雷到了。

赵跃进习得神功,自然要去学校找欺负过他的红五类子弟报仇雪恨。他自觉身为大侠,自然要像革 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一样独闯虎穴,决计不带帮手,只带我和赵争鸣去给他做个见证。

不过说实话,他就是想带帮手,谁答理他呀。

我和赵争鸣反正闲着没事,心想就看看你赵跃进能出啥幺蛾子,就跟他去了。学校里的红五类子弟们一见消失许久的赵跃进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正闲得无聊,心想不如就拿他解解闷,于是一拥而上就要开打。但见赵跃进把身一低,两手探出,成龙爪手状,冲入人群照准小将们的鸡鸡一顿乱抓,登时将几个小将抓翻在地嗷嗷大叫。

我和赵争鸣大惊失色,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高人就教了赵跃进一招“猴子偷桃”。

赵跃进眼见神功奏效,正自得意,不想几个女将又冲了上来,赵跃进一看无桃可偷,登时惊慌失措,乱了手脚,被几个女将团团围住一顿狠K,K得赵跃进抱头鼠窜而去。

赵跃进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我和赵争鸣也一前一后进了门。我妈一看赵跃进的熊样,就知道又出去跟人打架去了,当头喝问道:“又死哪去了?”

赵跃进一见我妈更加惶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和赵争鸣一看正是大好时机,此时不煽风点火,更待何时?赵争鸣先来一句:“打架去了呗。”

赵跃进回头急道:“我没有!”

我又补一句:“是没打架还是没打赢?”

“没打赢。”赵跃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我妈就等这句呢,冲上去就要抓赵跃进。赵跃进一看我妈来势凶猛,料难相抗,转身就要夺门而出。我和赵争鸣一左一右把门一堵,赵跃进更加狼狈,脑子本来就不够用,此时更加不转了,慌不择路转头又朝我妈冲了过去。我妈一看来得好,借着赵跃进的来势当头就是一掌,把赵跃进打得一个屁墩儿坐在了地上。我和赵争鸣心里暗笑,心说就这智商还跟我们来劲,不信收拾不了你。

那段日子,因为我三哥赵卫国不在,没人护着赵跃进,赵跃进着实被我们俩折腾得够惨,后来每每说起那段日子,赵跃进仍旧忿忿不平,说那时候要不是被你俩害得,我赵跃进成不了爱因斯坦也得成莎士比亚,哪能像现在这么笨。

1971年9月,一则消息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林彪乘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附近。这则消息带给我们的震撼不亚于后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而且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果不出所料,林彪倒台没多久,就有工作组来查林彪余党,久违的批斗大会又开始了。

很快纺织厂又来人通知去参加批斗大会,我爹一听又要批斗,才缓过来一点的神又魂飞天外了,吓得躲在厕所里死活不出来,说谁要再批斗他,他就跳粪坑,把我们气得牙痒痒,心说你早干吗去了?

我妈向来人问明了情况,就在厕所外面跟我爹说你别害怕,赶紧出来,不是要批斗你的。我爹听说不是批斗他,一个箭步就蹦出来抱住我妈使劲摇,说:“真的吗?翠兰真的吗?真不批斗我?我不搞破 鞋很久了啊。”

我妈又气又笑,说赶紧死屋里去,破 鞋破 鞋的,不嫌丢人。

第二天我们全家出动又来到了当年批斗我爹的那个现场,我爹往日净跪到台上挨斗,如今竟然能站下面看斗,感觉既新鲜又害怕,怕斗着斗着革 命群众又想起他,再把他拉到台上去陪绑。

批斗大会很快开始,挨斗的林氏余党上了台,我们抬头看上去,都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尤其是我爹,简直目瞪口呆。因为台上头一个就是当年痛打我爹、逼死于小丽的前造反派头头谢向东“谢半截”同志。

一阵语录过后,一群小将把谢向东拎到台前,当头喝问道:“谢向东!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参加林彪反革 命‘联合舰队’,阴谋反党反毛主席的?”

谢向东长期指导革 命斗争,自然深知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早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没有……我一直支持党中央,支持毛主席。”

一个小将当头喝道:“放你妈的屁!毛主席他老人家用得着你这反革 命狗贼支持?我们倒要看看,你这个臭反革 命骨头有多硬!”

谢向东被踢倒在地,皮鞋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一个小将用脚踩在他的脑袋上,以防他乱动,我们只看到谢向东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死死盯住台下看,眼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一阵暴打之后,谢向东又被拎了起来,已然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小将又问:“怎么样?说不说?”

谢向东艰难地张开嘴说:“我……我说,我偷看人家搞破 鞋。”我爹在下面一听脸上一阵变色,心想完了,偷看对象就在这下面站着呢,这回死定了,转身就想跑。

哪知上面小将一个嘴巴抽过去,骂道:“谁他妈让你提搞破 鞋的事儿了?你不是成天嚷嚷林立果是‘全能、全才、全局之才’吗?”

谢向东肝胆俱裂,连声说:“我……我没有,是人家都说,我不敢不说。”

小将更怒,又是一阵暴打,打完又问:“谢向东,你参加‘联合舰队’的事,我们早已有了证据,现在让你老实交代,是给你个机会,让你乖乖认罪,争取个好态度,你说不说?”

谢向东这会儿死了的心都有,趴在地上说:“就我这、这德行,我就是、我就是想参加‘联合舰队’,人家也、也不能要我。我为了文化大革 命,鸡 巴都让人给剪了,我这么个……废人,谁、谁会要我?”

小将们一听就乐了,说:“哦?平常人家都叫你‘谢半截’,我们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站起来,把自己裤子脱了,让群众看看咋叫个‘谢半截’。”

谢向东站起来,哆哆嗦嗦解开裤子,裤子应声掉了下来,露出了他的半截鸡 巴。

小将们哈哈大笑,说:“这群众哪能看得清?你自己下台去到革 命群众里走一圈,让革 命群众们好好看看你是怎么阴谋反党,把鸡 巴都反没了的。”

谢向东光着屁股一步一步走下来,我们看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那半截鸡 巴超级恶心,心里都偷偷地笑,算是明白了啥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谢向东正走着,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疯子,一把抱住谢向东就咬了下去。谢向东撕心裂肺地号了起来,台上小将一看出事了,赶紧跑下来拉那个疯子,可疯子咬得很紧,小将们使劲往下扯,终于扯了下来。谢向东又一声惨叫,脸上顿时血肉模糊,再看那疯子,嘴里叼着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正是于小丽的疯丈夫。

这疯子一口吐了嘴里的肉,飞跑着就没影了,小将们抓也没抓着,只好拎起血肉模糊的谢向东走了,临走时交代了一句:“今天大会就先开到这,我们会把这反革 命分子绑在厂门口示众,让大家看看阴谋反对毛主席的下场!”

我们回了家,我爹脸上一阵阵变颜色,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但是我们感觉他并不开心,就觉得非常奇怪,按说他大仇得报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仍旧哭丧着脸?

晚上我爹吃饭的时候明显心神不宁,大家也没在意,以为他是吓着了。

夜里我正睡得香,有人推我,我睁眼一看,不出所料,又是赵争鸣,赵争鸣说:“醒醒小六,咱爹偷吃的呢。”

我立马醒过来了,连忙起来穿上衣服,心想这赵姨妈太不像话了,偷东西的毛病还没改,这吃的东西哪能轮到你来偷呢?

我俩偷偷过去看,我爹蹑手蹑脚正从碗柜里拿出半块馒头,竟然是白面馒头,那可是赵红兵的口粮呀,我们惦记好久了都没好意思下手,现在竟然被他给偷了。

我爹偷了馒头就出了门,我们俩就在后面悄悄跟着,心中涌起强烈的正义感,心说这老家伙太坏了,连小儿子的口粮都偷,我们一定要为赵红兵主持正义,把馒头夺回来,至于馒头夺回来还要不要还给赵红兵,那个……那个再说吧。

我爹在月色下一溜小跑,我们俩差一点跟不上了。一会儿就跑到纺织厂门口了,纺织厂的大门上绑着血肉模糊的谢向东,谢向东还光着屁股,半截鸡 巴也还露在外面。

我爹走上前去,踢了昏睡中的谢半截一脚。谢半截醒过来,抬起头一看是我爹,差点吓死过去,哆嗦着问:“你、你要干啥?”我爹蹲下来,把那块馒头拿出来塞到谢向东嘴里,说:“吃吧,知道啥叫批斗了吧?”谢向东嘴里含着半个馒头,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咕咕噜噜说:“老

赵,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爹站起来,看着谢向东说:“报应!”说罢转身就走。三天后,谢向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