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原遇(kuí)怪
天苍苍而地远,海茫茫而生烟。
上古神州大地经历了上千年的演化,但人、神、兽之间的纠葛仍没有止息。大小部落之间征战不休、互相吞并,最终形成了东西两大既合作又对抗的部落联盟。
西方部落联盟又经数百年磨合,进化为国家组织,大禹治水建立大功,获得部落拥戴,成为首领,之后他改变了尧舜推选天下共主的禅让制,将帝位传给了儿子夏启,所谓“禹传启,家天下”。天下本是所有人的天下,现在突然成了一个人的天下,这当然引起东方各族的强烈不满,他们时刻在寻找反抗机会。
约公元前21世纪,大禹死后,面对东方各族的对抗情绪,夏启弓马纵横,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东征,在甘大胜东部强族有扈(hù)氏之后,终于征服了东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举奠定了大夏作为天下共主的基础。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王朝由此而诞生了。
甘之战过去四百余年,被征服的东方部落中仍有一些人心存反抗,在有扈氏故地,另外一个古老的东方部落有莘(shēn)氏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空桑城 。在三十年前一场血火之战中,这座城池被大夏王下令屠城,有莘一族的男丁全部殉族,但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却有一个自称有莘不破的少年踏沙而行,出现在了夏王朝东南部的边境——有穷国大荒之原的边缘。
“终于到了!”有莘不破望着面前的荒原,露出了少年人独有的爽朗笑容。
“过了这个荒原,我就自由了!”
有莘不破大叫了一声。他是从夏王朝的附属国——商国的首都一路向南逃出来的。他知道,只要越过这片荒原,他就真正脱离了商国的势力范围。
商王国的国王是夏王朝八大方伯( bà)之一,是整个夏王朝除了夏王以外最有权势的人,三十年前灭国的有莘氏、三百年前灭国的有穷氏和四百年前灭国的有扈氏,这些被夏朝灭国的东方部落的遗民都流入商国,成为商国的隐形力量。经过几代人的发展,代表东方民族的商王成汤已经拥有了直逼共主大夏王的实力,但他的性格却很平和,这造就了他统治下的国土举世罕有的安宁。对外人来说,商国是一片乐土,但对生长在商国的有莘不破来说,平静的岁月他早已过得不耐烦了。
有莘不破梦想中的天地,应该是外面那个血光四起的世界,那个高手争雄的世界,那个充满无数爱情故事和冒险故事的世界。那才是男儿大展雄风的地方,那才是男儿追求梦想的地方。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他瞒过了他的祖父和师父从家里逃了出来,改名有莘不破,一直逃到有穷荒原的北端。
眼前就是隔绝夏王朝与南蛮部落的大荒原,东西千余里,南北数百里。夏天百毒孳生,魔兽横行;冬天则变成一片寸草不长的死域,一切都笼罩在茫茫苍苍的白雪中。
当有莘不破即将踏进这片荒原时,一个边界外小店的老店主试图劝阻他:“这个大荒原的上空有一个缺口,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遗补的地方,每隔一百年就会有天火降下,将大地烧成一片精赤。荒原里面又不知潜伏了多少怪兽,尤其是有一种叫 长着一只手一只脚的精怪,能够让人产生迷幻,不知不觉地就将人诱入死地,除了有穷氏的鹰眼铜车商队,从来没有人敢单独挑战这个荒原——特别是在冬天。”
但是,老店主的话根本无法阻止踌躇满志的有莘不破。少年不顾老人家的叹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片隔绝华夷的禁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自己踏入荒原的那一瞬间,老店主忽然消失了,接着,一头隐形的就跟在了他身后,用它那肉眼看不见的独手遮住了有莘不破的双眼,让弯曲的道路在少年眼中变得平直遥远。他腰间佩戴的那株迷榖(gǖ)光芒闪了几下,便慢慢地熄灭了……有莘不破对此却丝毫无觉,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却一直走不出这片荒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上是天,下是地,前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雪被子。在他不远处,一只橐(tuó féi)鸟在一蹦一跳。
终于,当他第四次看见那个只能覆盖住一个人的雪包子时,他确信自己已经兜了四个圈子,迷路了。可是眼前的路怎么还是直的呢?有莘不破气愤地挥出一拳,不想一拳挥出,眼前突然变样,一个怪影一掠即逝。有莘不破知道受精怪所惑,却没有办法,现在口粮已经耗尽,只剩下半壶烈酒。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在他头上已经盘旋半天了。
难道是在等我倒下,好来啄食我的尸体?想起有人跟他提起秃鹰只啄食尸体的事,有莘不破突然扑倒在雪包子上,准备装死,企图把这头秃鹰诱下来。虽然鹰肉粗糙,鹰血却能带来热量和力气。
他慢慢陷进积雪中,鹰还没被诱惑下来,他却感到了“雪包子”的异样。积雪之下,本应该是一抔泥土或一块石头,他却挖出一个人来。淡青色的绸缎,裹着一个水晶一样的少年,容貌五官长得比精灵还要秀美。商国数十年承平,教化普衍,人物俊秀,但有莘不破却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隽美的人。
“难道是怪兽吗?”但就算是怪兽,这个怪兽也长得太漂亮了。有莘不破伸手想探一下这个人是否还有心跳,却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这个人的胸膛上,睡着一只娇小的九尾狐 。有莘不破又伸出食指,试了他太阳穴下的大动脉。良久,才感觉到一次细微的跳动:这个人还活着!也许正是那只九尾灵狐,护住了这个陌生人的心脉。
“我要不要救他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自己一个人能否走出这个荒原都已经是个问题,如果再加上一个负担,生存的几率将会很低。
“如果我把他背上,一天以后,不过是让这个荒原多出一个比这个‘雪包子’高一倍的‘雪包子’罢了。我才没那么傻呢。”
有莘不破甩甩手,走了。
一炷香之后,他又绕到这个“雪包子”面前,不过这次不是迷路,而是主动回来。
“阿衡师父和我讲的做人道理,我当时应对如流,难道一到生死关头就全抛开了?”
“不过话说回来,”犹豫了很久,他又想,“这些道理又不能当饭吃。”他喝了一口酒,再一次大踏步走开了。
头顶上白色的太阳移过了一个指头大的位置,有莘不破又回到了这里。他挠挠头,自言自语:“我要是不理他,还算个男人么?要是让爷爷知道,非给他老人家打死不可……不过说实在的,对他老人家来说,究竟是孙子的性命重要,还是一个陌生人的性命重要?”经过一番犹豫,这个年轻人第三次掉头而去。
当有莘不破第四次面对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时,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迷路,还是刻意绕回来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背起人就走。
就在他背起那俊秀少年的一瞬间,一直跟在他背后的异物发出一声人类听不见的惊呼,消失了。
两天后,在大荒原的边缘,有莘不破倒下了。如果他知道再走四五里,就能望见荒原边缘的枯桃树,也许能鼓舞自己继续走下去。如果那半壶酒没有灌进陌生人的口中,而是他自己喝了,也许他现在已经在荒原外面逍遥了。就在有莘不破倒下之际,那头秃鹰忽然坠星般落在了有莘不破的身边……
箭神后羿的后人
车行辚辚。有穷国的铜车商队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头超大型牛,拽着三十六驾超大型的铜车,踏雪匝匝,七十二骑来回策应,一头秃鹰在六十丈高空中来回盘旋——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会之一有穷商会行商的景象。
商会第一领袖称台首,那时三十六商会势力甚大,世俗尊称其为“台侯”。有穷商队的台侯便是天下闻名的大箭师羿之斯。台侯之下,设四大长老:苍、昊、旻、上。四老之下,设六使者,使者御银角风马兽,掌六车、六骑。六使者之下,设车长。车长御铁尾风马兽,掌管一辆铜皮车。每一车附骑士一名,轻骑软甲;设御者一名,持鞭和长矛,腰束短兵,驱御牛,牛之力,能拽八千斤;设甲士一名,铜戟、短兵、软甲具备;设箭手三名,配短兵,有穷箭手,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有穷商队主车车内,羿之斯正襟危坐,他的左下首,四大长老盘膝而坐。
苍长老半侧身子,向羿之斯躬身,羿之斯稳坐鞠躬:这是元老和台侯相见之礼。其时东方各国文化鼎盛,虽在日常,礼节不失。
“台侯,商队规矩:路遇病、弱、疲、难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活之,但不得开车门纳之,以防奸细。如今我们身处盗贼如毛之地,而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迁延三十里,还救人上车——这不是坏了我有穷商队的规矩么?”
“商队有规矩,但处事有权变。”羿之斯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从少年起来回经过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几位长老自然更久。”
苍长老不由欷歔:“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
“数十年间,不知多少人冒险进入,但凡结伴遇险的,临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终能够互相扶持的,四公见过多少?”
苍长老默思良久,才慢慢说道:“见过两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
“五十六年两见,可知稀罕。那么为救一个路人而自陷危难,始终不弃,这样的人苍公见过多少?”
“一个也没有。”
“这个少年却是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而令自己陷身死地!”羿之斯顿了一顿说,“所以,我认为救这样一个孩子,别说绕道三十里,就是绕道三百里也值得。”
“若他是在伪装呢?”
“伪装?”羿之斯笑了,“量他也逃不过我的眼去。”羿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还看见了多少旁人没有看见的事情?
“这人也就罢了。”苍长老说道,“但被他救起的那年轻人,实在不像一个人。”他回头望了望昊长老,侧回身子。
昊长老半侧身子,面向羿之斯,说:“那个穿青色缎子的年轻人,胸伏九尾狐。九尾狐生在青丘国,出现在这里,十分蹊跷。另外,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竟然只穿了内外两层薄衫,而且长得也太俊了——虽然没有脂粉气,但静睡之中,仍俊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只怕是个怪兽。”
羿之斯笑道:“这年轻人大有来历是一定的了。但怪兽却绝对不是。”羿之斯说不是怪兽,便不是怪兽。四长老都知道,妖物要在羿之斯的鹰眼之下遁形隐性,除非有上万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么深厚的修为,也不必混进来了,从外部攻入,我们也抵挡不住。”
“爹爹,”一个青年躬身进车,向四长老问安后,报告说,“那两个人醒了。”
苍长老问:“醒后情形如何?”
“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来就嚷饿,不吃饭,先让人上酒,把我们都当他下人似的,好无礼。”
“那青衣少年呢?”“那白袍的小子没喝几口酒,就闹得满车酒气。然后那穿青衫的小
哥就捂着鼻子醒了。”“令平,客人既然醒了,便请他们过来一叙。”
帐子掀起,羿令平走了进来,坐在父亲的右下首。这商队主车看上去简直不像一辆车子,而是一间铜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个人依次列坐,非但丝毫不觉局促,还剩下很多空间。
帐子再次掀起,一个身穿白袍的大男子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帐子还没落下,一个青衫少年跟着进车,在白袍后面对羿之斯和四长老躬身行礼,便静静退在一侧。
白袍年轻人大咧咧向各人望了一眼,对主人拱手说:“您是这商队的台侯羿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谢谢你的酒了。”向四个长老唱了个喏,在羿之斯对面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