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灵也谨慎地用心语呼唤着,力图不给江离发现:“快起来,有危险。”眼见有莘不破还是没有动静,正想用“心语呼名”之法,却听一声很柔和的心语先她而呼唤了出来:“有莘不破,醒来!”雒灵微微一惊。心语虽号称是心宗的独门密技,但上达之士,一法通,万法通,原也不奇,可江离小小年纪,竟然也能旁通诸家心法!
江离刚才的唤魂之术,本来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会有反应的。“难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江离沉吟半晌,闭上了眼睛。“多安宁、多深邃的心声啊。竟没有一点人间的杂念。”雒灵心中赞叹着,“这心声没有杀气,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雒灵暗用瞳透之术——瞳术并非心宗所长,但雒灵也已达到旁通诸门的境界——眼皮不启,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只见江离的双眼,竟似变成两个深不可测的空间。“天眼!”雒灵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术。
江离睁开天眼,观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间,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间含河洛之韵,虽未成形,但大富大贵之相已显露无遗。江离不由喃喃道:“看来他不是一国储君,就是一方贵胄。或者是一个大族的最后遗民。”
江离闭眼运息,睁开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气色:肺吐虎息,心动雀火,肝盘龙脉,脾土稳,肾水静——奇经流先天真气,八脉藏三象之元。江离吃了一惊:“这是绝顶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学来?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难道是洞天派?”
江离收了慧眼,睁开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积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训诲,是非之心未固,好动之性天然,血气之刚常转斗杀之暴。江离犹豫着:“善恶之际,也就五五之数。”
江离收了法眼,颇感疲惫,运氤氲紫气盘旋了一个小周天,精神稍振,闭眼,收鼻,耳垂上贴,舌头上抵,断了六感,塞了七窍。
江离断绝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头、恍若冬眠状态的小九尾灵狐突然睁开眼睛,骨碌碌地环视周围环境。三十六弹指后,江离的额前逐渐凝成一股青色的气团,空间开始扭曲,青气慢慢显出龙的形状。
雒灵感觉有异,再以瞳透之术偷看,不由一凛:“原来是太一宗!怪不得这样了得。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能召唤青龙?不过看来这青龙还不是实体形态。”青龙的五官渐渐成形,身体约小指大小。雒灵收了瞳透之术,抑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整个人进入“平凡”状态。小九尾灵狐眼见青龙成形,也把眼睛闭上,仿佛从来就没有醒过。
江离慢慢睁开双眼,眼神空灵,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那气体状态的青龙惊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唤出来了!还开了神眼!”
江离道:“有个人我怕看不准,所以只得请你帮忙。”
青龙道:“江离,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啊。当年你师兄若木遇到有莘羖(gǔ)之后,有一段时间对一些事情很犹豫,你现在和他当时一样,有游离太一正道的危险。”
江离听到“有莘羖”三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有莘羖?他是谁?和师兄什么关系?”
“他是有莘国的罪人,也是你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师兄的事,我不好多说,以后你问你师父吧。”
“他有儿孙和后辈吗?”
“应该没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经死尽死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测看这两个孩子的运色吗?废话待会再说,你的神眼维持不了多久的。”
青龙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江离的左眼游了进去。江离运神眼,测看有莘不破的运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龙游了出来,江离眼中那种空灵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离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运势。”
青龙道:“但我看他却十分危险: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徘徊于善恶之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运色中却有天子九五之征,这样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恶念占据上风,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险起见,杀了他吧。”
江离吓了一跳,踌躇道:“杀他?他都还没犯下该杀的罪行呢。”
“大夏目前大有低落之势,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后……只怕想杀也未必杀得了他。”
“那也不能这么武断,我看不清楚,师父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由他老人家决定吧。”
“我怕你还没有见到你师父,先遇见阿衡。如果阿衡护着他,那就算你师父来了也胜负难知。”
“阿衡?”“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衡的气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这小子这么危险,怎么还会收他!”“阿衡到底是谁?”青龙沉吟了一会,才道:“是你师父的师兄。”江离讶异道:“我师父的师兄?那就是我的师伯了?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青龙叹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维穷究太一宗的极限,却放弃进入天外天,甚至质疑太一宗一脉数百年来被奉为天下正宗的生命观。当年他和你太师父一场争辩,互不相干,从此破门而出,不知所踪。
”江离道:“他入魔了吗?”青龙又思量了很久,才说:“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这么清明的心境。他只是希望人类的未来走向另一条道路。”江离问道:“这么说师伯并非邪道?”青龙道:“他和你师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江离又问道:“师伯能用神眼吧?”青龙笑道:“他早已达到驭六气以游无穷的境界,六感通灵,了然无碍。”江离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师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不破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青龙逼视着他,问道:“你到底是因为相信阿衡,还是因为相信这小子?”江离脱口道:“有区别吗?”青龙道:“当然,如果你是因为这小子而止杀念,那说明你心中已有了牵挂。你应该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友谊与情感,对你来说都会是一
种障碍。你要进入天外天,必须把这些羁绊你的东西坚决割舍。”江离默默不语,青龙说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问题。青龙叹道:“你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阿衡虽然和我交情不
错,但我不想见你师父再失去一个徒弟。再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太过危险。既然你摇摆不定,我来帮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闪耀,一阵水木清香把满车的秽臭驱散得干干净净。
雒灵犹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龙吗?我没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紧:“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青色长龙狰狞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为是幻觉:“哈!又喝大了。”一转头,见到了江离,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离愣了愣,心念一动。
雒灵暗中舒了一口气,青龙却是一声叹息,收起了光芒与清香。
“小江离啊,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是因为他罪不当诛,还是因为我不想杀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离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哪?我们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龙出了一会儿的神,仿佛感应到很奇怪的事情,回过神来,对江离说,“你该和他重聚时,自会见到他。”
“什么意思?”江离问道,却见一阵空间扭曲,青龙散化成一团青气,慢慢消失了。
江离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转头出车。
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
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
有穷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吗?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似乎睡得很香。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揽着那女人睡觉呢。”“醒过来了?”“没有,睡得像头猪。”“你呢?打算去哪?”“我?找我师父去。”“有莘不破醒来问起,我怎么说?”“就说我找师父去了。”“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他找不到我的。”“他找不到,我可以。”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着脑袋醒了过来。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地他已经看到羿令符的影子。“嘿!”羿令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早。”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听你的口气,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谁说的?”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
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呢。”“江离睡着了?”“当然。”“你怎么知道?”“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他睡在哪里?”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羿令符:“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窫窳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他怎么说?”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有莘不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羿令符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有莘不破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羿令符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羿令符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用。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羿令符耸耸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它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
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
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
“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
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既然他肯为你救人,就能为你不杀人。”当时羿令符这样说过。“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如果他不拒绝有莘不破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坚持。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