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了:是扶桑树招来了风,还是风摇动了扶桑树?是扶桑树招来了云,还是云笼罩住了扶桑树?乌悬挪开剑,“对方要动手了,一定!”他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不能再留手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啪啪啪地掉下十几块死皮来。
“哗哗哗……”暴雨骤至,雨水冲在乌悬的脸上,死皮落尽,一张年轻阴郁的脸出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土地上。这就是那个长相古朴的老者吗?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得这样年轻?
江离没兴趣知道。他背对着乌悬,仿佛根本不怕对方偷袭。乌悬握紧了乌金剑,却犹豫着不敢进攻。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这是他最后的力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江离收回了手,轻抚长发;乌悬五指出汗,握紧剑柄;江离扯下了镇发;乌悬赶紧横剑挡胸;江离手一甩,飞扬的长发暴射出千万道光芒,在风中化作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种子,怒雷一震,千千万万的种子随风飘扬,随雨入土;乌悬呆住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根本没 兴趣对付自己,他做这么多动作,为的仅仅是给这片被自己烤焦了的大地重新植入生机。
“你走吧。”江离说。他的头发已经落下,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已经变成灰白色,暗淡无光地垂在这个年轻人半裸的肩背上。
雨渐渐小了,但乌悬却觉得冷,冷得发抖。还没过招,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彻底地输了。
桑谷隽在地下千丈处取了黄泉之泥敷脸,把头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这才回来找有莘不破晦气。“这小子骨头又硬又臭,应该还没给那几个家伙整死吧。”先到崖边,在地底用透土之眼一望,嘿!他居然还在!那三个跟屁虫却不见了,只多了一个须发满面的男子。有莘不破拉着那人的手欢天喜地地不知在说什么。咦,那人是……
桑谷隽定眼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那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有莘羖,自己最崇敬的有莘伯伯。惊的是有莘不破竟然好像也和有莘伯伯很熟,看两个人的神态,亲密得有如一对父子。
“有莘伯伯怎么……慢!他们都姓有莘啊!难道是亲人?不管他,先把有莘不破打一顿再和有莘伯伯相见。若先和有莘伯伯见过礼,他一出手调停,我这仇可报不了了!”
在桑谷隽的阴笑中,有莘不破足下周围的土壤开始发生变异。
有莘不破手舞足蹈地向有莘羖诉说着自己从小以来的生活和这段时间的经历:“江离啊!嘿,这小子竟然……”他不但未留心脚下慢慢成形的陷阱,更未注意到有莘羖嘴角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笑。那一笑就像一个老奸巨猾的大人看见一个小孩蹑手蹑脚地掩上前来,要把另一个小孩绊个跟头。这个大人会不会给那个就要吃亏的小孩一个暗示?
有莘羖笑了笑,想给有莘不破做一个鬼脸。就在他脸上肌肉想扭动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自己因为严肃了太多年,脸上的肌肉变得有些僵。原来想作鬼一回,也需要年轻的心境。
有莘不破见有莘羖突然怔怔出神,问道:“舅公,怎么了?”突然脚下一沉,整个人陷了下去。
“你走吧。”江离说。乌悬呆了呆,突然扑通一声在过膝的汤谷中跪下了。他知道自己不
是被这个少年打败了,而是被这个少年征服了。“你,您是太一宗嫡传,对不对?”“那又怎么样?”江离还是没有回头。乌悬喜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帮那个商人?那个有莘不破!你应该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才对啊!”听到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江离不禁一怔,回过头来。“您是大夏王族啊!怎么能帮着叛逆的商人来打我们!”江离又是微微一怔,道:“你胡说什么?”乌悬跪在水中,阴郁的脸开始绽放着满怀期盼的兴奋,双手张开,仿佛要欢迎一个王子的归来一般:“您是大夏王族啊!太一宗的嫡传,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脉,大夏立国以降,几百年来从没有例外过。您是我们镇都四门这一代传人的首领啊。我、还有杜若,这一代镇都四门的所有传人,都是您的下属。”
江离呆呆地听着,默默无语。
“回来吧。”乌悬欢喜地呼喊着,“血晨那家伙根本就不配做我们的首领,自从上一代太一正师出走夏都,镇都四门已经四分五裂。山鬼入魔,河伯远走,现在只有像您,您这样的神通和器量才能让我们重新统一起来,振作起来!您……”
“你走吧。”江离打断了他。“我不知什么镇都四门传人,我也不是什么大夏王族。我只是一个修天道的人……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可、可是……”“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见江离的脸色沉了下来,乌悬不敢再说,叹了一口气,流连着御剑东飞。“大夏王族么?”江离挥一挥手,想要帮助刚刚破土发芽的林木花草生长,才发现自己的灵力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没有发现,扶桑树上,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还没回来?”羿令符问。“没有啊。”芈压立在辕门,大有一夫当关之势。“雒灵呢?”“雒灵姐姐好像累了,在‘松抱’休息着呢。”
江离吸一口气,真气行到太阴肺经,突然一窒,呼地吐了出来。“不要太勉强。”江离微微一惊,抬头看时,一个青衣人立在扶桑上,衣袂随风,飘洒的雨点却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师父?”江离几乎叫了出来,但随即知道那人不是,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青衣人挥了挥手,雨停了。青衣人再挥挥手,云散了。太阳露出了可爱的脸,暖洋洋地照耀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日光下,江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那是朝阳愿意亲近的青春树,那是凤凰愿意停留的梧桐枝,那是爱情诗里歌咏的美少年。“若木……”这个名字江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虽然从没见过他,但江离知道他就是。是师兄若木!
青衣人双手优雅地捏了个口诀,风过扶桑,给万物带来一阵草木清香,幼稚的花草树木在清香中欢快地生长着,一弹指草成圃,再弹指花吐芬,三弹指木成林。
“若木……”江离终于呼唤了出来。
风托着一片巨叶,巨叶托着青衣人,缓缓降落在江离面前。地下不再涌出的泉水已经退尽,一丛解忧草长出来,托出青衣人的双足,仿佛怕地面的污泥亵渎了他。
“师兄?”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江离叫道。“江离?”青衣人点点头,也叫出了江离的名字。江离笑了,若木也笑了。
羿令符来到“松抱”车前,正想敲门,却见雒灵已经微笑着打开了
车门。“他们冲有莘不破去了?”雒灵点了点头。“解决了?”见雒灵又点了点头,羿令符便离开了,“松抱”门也轻轻关上了。“能看穿男人心事的女人……”羿令符望了一下在头顶盘旋的龙爪秃鹰,“体贴得让人找不到讨厌的借口,这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怕?”
“师兄……我,你……”“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小江离?”“别这样叫我!”江离说,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自己能像若木那样平静,“我不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青龙啊。他是这样叫你的。”若木微笑着,伸手抚摸了一下江离灰白色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江离只觉额前一点清凉透了开来,随着这股凉意,披在右肩的头发已变得乌黑亮泽。
“师兄……”若木的关照,江离承受得很自然,心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刚想说什么,却见若木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段枯木,根节如刀,劲风大作,向自己栖息着九尾灵狐的左肩戳了过来。
杀肥遗
江离被若木的举措惊呆了,不过,若木袭击的并不是江离,而是他肩上的九尾灵狐。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闪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安睡着的九尾灵狐突然暴醒,嘴巴一张,化成血盆一般大小,利牙如刀,硬生生把若木的整个枯木形右手给咬断了。接着向江离的脖子咬了下去,若木左手一挡,不敢恋战的九尾灵狐趁势跳开,几个起落,消失在隐隐青山间。
江离惊魂稍定,疑惑地看着若木:“师兄……它……”
“它是一只千年妖兽!你是最近才遇到它的,是不是?最多不会超过三年。”若木甩了甩被咬断的右臂,长出三色蔓藤,包住了伤口。太一宗并没有像血宗一样强大的身体恢复能力,但若木被九尾灵狐咬断的那段枯木只是若木用右手幻化出来的分身,因此不一会儿便恢复原样。
“嗯。”江离点了点头。小九尾灵狐是他在与师父分手以后、初入大荒原时遇到的。当时觉得它身上有一股很亲切的气息,虽然很淡,却让他起了收养它的心意。
“它狡猾得很!我们追击了它几十年了,有好几次都已经把它逼入死角,还是让它给逃了。”
“‘我们’?”
“我和我的同伴,他叫有莘羖,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江离心中一震,这个名字,他怎么会没有听过?
有莘不破陷进了一片黏力极强的泥潭之中,越是挣扎,越沉得快。有莘羖的人却早已在十几丈外,也没有援手的意思。对此有莘不破倒没有很大的意见,遇到危险就赖人救援,那还算什么男子汉!
“这泥潭里面混合着一些东西,用蛮力出不来的。”看着有莘不破的狼狈样子,有莘羖忍不住提醒说。
东西?什么东西?有莘不破冷静下来,下沉的速度也减慢了很多,但污泥已经没到了胸口。冷静下来以后,凭着灵敏的触觉,他隐隐感到是泥土和污水中混着一些丝状的东西,这些东西缚手缚脚,却又坚韧异常!有莘不破想用气刀割断这些逐渐收缩的东西,但在泥潭中却一时间使不出力气来。
“桑谷隽!你给我滚出来!”有莘不破叫道,“我知道是你!”
“嘿嘿嘿!”桑谷隽从地面浮了出来,依然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模样——如果不考虑那用蚕丝包得像个粽子的脑袋的话。
“哈!”虽然污泥已经淹到了脖子,但有莘不破还是笑了出来,“好猪头!好猪头!用上等丝绸包着,拿到集市上也一定能多卖两个布 币!巴国的人也很有生意头脑啊。”桑谷隽大怒,跳了过来,拳头暴雨一般向有莘不破的脸砸去!
“有莘不破倒也罢了,怎么江离也还没回来?敌人真的那么强?”羿令符沉吟道。旁边芈压摩拳擦掌,恨不得外敌马上就来攻寨。
“你和有莘羖前辈联手,还捉不住它?”江离有些诧异。“我们也不敢逼得太急。”“为什么?”“有莘羖和九尾狐的事,你听过吧?”“嗯。”江离想起了有莘不破,“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讲过。”若木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有莘夫人的灵魂已经在九尾的逼迫下越来越弱了。如果把九尾逼入死境,它的元神有可能会全面觉醒,在那个强大的怨灵面前,一个没有修炼过的人类灵魂根本不堪一击。”“怨灵?”若木似乎有些神伤:“这个怨灵和我们两个很有渊源,所以当初你才会感到一点亲切。这个事情以后再跟你说。当务之急是必须堵住它前
往毒火雀池的道路。”“我们不正是要它去毒火雀池吗?”“它自己去和我们逼着它去是不一样的。”若木说,“如果我们能制住它,就有可能把九尾的灵魂从这个躯体内逼出来。但如果是它取得了主动,那么……”江离接口说:“有莘夫人的灵魂就会被它逼出来。”“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既要捉它去雀池,但在没捉到它之前又得警惕着不让它靠近,同时又怕刺激得它的元神完全觉醒——就是因为这些制约,搞得我们缚手缚脚。”若木说,“这次我们三个人分别占据三个方位,就是想捉住它。不过可惜,还是让它逃了。”
“怎么是三个人?”若木笑道:“还有一位是重逢不久的老朋友。这个人你们在巫女峰下也见过的。”
江离猛地想到那个劈开巫女峰的神秘男子:“是他!”
若木道:“想起来了?也正是他发现九尾潜伏在有穷商队,不过他也只是在三天子鄣山那一次察觉到车队里面竟然有九尾的气息——虽然那气息只是一闪而过,但后来联想到有莘不破有意前往毒火雀池,便猜想到九尾可能是想借助你们掩人耳目地偷过我们的围堵。”
江离闻言不由一阵惭愧。若木辨言察色,安慰说:“其实我们也没法确定它的准确位置。九尾把气息隐藏得非常好,就是刚才我和它面对面,也没法完全确定这头小九尾灵狐就是九尾的幻化。那一招三分是攻击,倒有七分是试探。”
“不管怎么样,我都被它骗过了。”江离说,“让我们帮你,好不好?我们功力虽浅,但替你们打打下手总可以的。”
若木笑道:“不必这么谦虚。虽然你的功力尚未大成,但早已足够独当一面。”
“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江离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劈开巫女峰的那个男人。”
“难道你们还猜不出来?”
“我们猜了,”江离说,“但不确定。”
“你们认为他是谁?”
“我们猜他就是和剑宗、箭神齐名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