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狗一样缩在这里,让一个低贱的妓女像养野狗一样养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气哪儿去了!那震慑群邪的气势哪儿去了!”她忽然笑了,“对了,我忘记了,你只是一个连男人的尊严都已经跑到阴沟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连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见自己的母狗被别的公狗压在身子底下,至少还会吠两声。可你呢!你是一条硬不起来的烂泥鳅。你看着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会看着!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连争风吃醋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陪着那两个女人——那个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儿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还没出世就变成一摊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开始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刻薄:“可是你连死都不敢了!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敢把你的弓拿起来?不能射死别人,你还不会杀了自己吗?”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满了血丝,五官全都扭曲起来。他突然闭上了眼睛,把陶钵里面的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就像往阴沟塞烂泥一样。
女人突然像虚脱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见了。走的时候,她连步伐都蹒跚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摇拽之姿。
金织的隔壁,门微微露出一缝,门缝后面,是一只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有莘不破问。江离说:“是一件很不好听的事情。”“很不好听?”“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意听。”“为什么?”
“无论是谁,听到自己会死,都不会乐意的。”“我们会死?”有莘不破疑虑说,“你说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们会
死吗?”“咱们不一定吧。不过这寿华城内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难逃。”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我们真的逃不过吗?当年,当年我们还没有这里这么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几个人活了下来。难道这次天劫我们就逃不过了吗?”天劫!众人对于江离所说的“第一个秘密”,突然有点眉目了。羿之斯忍不住问:“江离小兄,真的有所谓的天劫吗?”江离还没回答,札罗的眉目突然跳了几跳。不一会儿,那驼子哈管带急匆匆闯了进来,躬身说:“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兽疯了,窫窳寨的兄弟们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风堡的城门。”还没等他说完,札罗早跳了起来,向葛阗说了声“兄弟去看看”,如风而去。
老不死指着札罗的背影大叫:“妖乱,妖乱!”有莘不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嚷道:“妖乱?所谓的天劫就是怪兽作乱吗?”葛阗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贵宾,本城敬之以礼,但若是倡言妖异,意图惑乱我城中军民,那么请恕我葛阗无礼了。”
靖歆接口道:“不错不错,别说这些事情毫无来由,就算真的有什么妖乱,寿华城兵甲之利,名扬天下,哪有镇不住的?”厅中宾客原本已经骚动不安,听了这两人的话,这才渐渐平复,但窃窃私语声仍然此起彼伏。
“不说就不说呗。”江离依然轻松自如,“我早说过,这里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会惹到我头上来,我也不怕。”
葛阗辨言察色,突然一阵警惕。他并不信真有什么天劫,而认定这是一个阴谋的肇始。羿之斯、札罗、靖歆,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这里,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着,突然长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许他正需要帮忙。”
“好了好了,寨主来了。”大风堡外,群盗高呼。
札罗向哈管带说:“打开城门!”“不行,没有城主手令,城门谁也不得打开!”“难道你要眼看着窫窳把城门撞破?”哈管带寸步不让:“本城兵士尽量克制,就是想请寨主安抚神兽。
如果连寨主也治不住神兽的疯病,那么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札罗冷笑道:“凭你们这些破铜烂铁,能奈我的窫窳何?!”哈管带也冷笑道:“那怎么也得试试。”手一挥,大风堡箭手临着垛窗向下瞄准疯狂撞门的窫窳。札罗算定这些箭伤不了自己的守护兽,但和窫窳气息相连的感觉告诉他:守护兽的不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住手!”他喝了一声,从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风堡内外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在窫窳背上。一时间,城里城外,噪声大作。
窫窳接触了主人,登时安静了许多。札罗俯首贴在窫窳背上,倾听它体内的脉动。札罗突然有股冲动,想驱窫窳冲进大风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里面才安全。”札罗强烈地感到:这是窫窳传达给他的信息。
“开门!窫窳已经安静了。”哈管带在堡上叫道:“既然神兽已经安静,就请寨主让它回去休息吧。然后我们再恭请寨主入堡。”
札罗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已经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后,自己骑着坐骑,临堡而立,确实有率众攻城的嫌疑。挥手对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觉。”不一时,群盗散尽,札罗又道:“可以开门了吧。”
哈管带正在迟疑,却听城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寨主要携窫窳进堡,不知是何用意?”札罗怒道:“难道你看不出它此刻离了我安静不下来么?”葛阗缓缓道:“既然如此,便请寨主且回城东驻扎处。若神兽精神得以平复,明日葛某设宴向寨主请招呼不周之罪。”札罗大怒,但知葛阗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刚刚结仇,不想再树大敌,权衡良久,勉强吞下这口恶气,悻悻离去。
长生不老的秘密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危险悄悄地接近着,整个寿华城依然如故。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静。
札罗回到了东城营地,这是葛阗给窫窳寨安排的驻扎点。窫窳寨几个头目迎了出来,为首的是卫皓。三十年前,就是这个老头子把自己从烈火中背出来,一路逃亡,到达数百里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内毛贼蚁聚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老头子,我死在这个城堡里,也就少了许多烦恼。札罗阴沉着脸,坐在帐中首座,十个小头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卫皓,右下首空着一张椅子——那是为窫窳寨另一个元老、札罗做强盗的入门师父冲皓而虚设的。
“我出去一下,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卫公帮我安抚窫窳。”
札罗大步走向后帐歇息处。卫皓跟了进来:“公子,今晚……”“不用说了,我自有打算。”札罗的独断让这个把他抚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复杂的情感。在无人处,卫皓至今以“公子”称呼这个主子。他希望这个“公子”能够光复老主子的事业,重新君临寿华城。但在内心深处,这个主人也是他在强盗窝里从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种对孙子般的感情,今天这样独断,他不自觉地有点伤心。
“或许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罗想,“要我来做这个城主,到底是我热切些,还是他热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静坐,今晚切勿打扰。”然后门上闩,人上床,点一盏灯,放在脚边,把真气运转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楼,突地咬破舌头将血向自己的影子喷去。噫!那影子竟渐渐伸展,越变越长,越变越淡,终于几不可见。
靖歆将元神附在影子上,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沿着墙,顺着壁,经过七个转弯,从一道关紧的门缝中迅速穿了进去。门里面羿之斯端坐着;江离倚靠在几上,懒懒的;旁边是有莘不破,追问着日间的疑惑。
“还好,没有错过。”
金织的门紧闭着,隔壁石雁的门也紧闭着。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异。
一条汉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这两道门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稳而轻凝。一身布袍下,掩抑着不知多少活力。
金织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破鞋,石雁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绣鞋。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汉子没有说话,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走近,突然发现墙角窝着一团脏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男子。他望着绣鞋呆了一呆,转身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遮得很严,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许连羿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有穷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沙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墙角,流到了札罗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罗将是这座寿华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统治下去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将会酿出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啊,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全部。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寿华城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怪兽。天!你是说它们在天劫的时候为了避难会往这边涌!”“对了,这就是妖乱。”“那些怪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怪兽。”“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怪兽?”“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羿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怪兽,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札罗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有穷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寿华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有穷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札罗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暗红色的月亮。
札罗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被冲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过去了,他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再到一个统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罗。
不过,强盗始终不是札罗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往违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人,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寿华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羿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有穷——甚至商国,都将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两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都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钦原界线和有穷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