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看来才十岁左右,身体还没有长开,加上衣衫破烂,脸上全是血污,说话行事显然没刚才那个男孩放得开,有莘不破问道:“你是个女孩子吧?”小琪点了点头,眼珠子一溜,怯怯说道:“我是女孩子,小达是男孩子。”“小达?就是刚才问我名字的小弟弟?”“对。他是申屠畔大人的儿子。”“申屠畔?”“嗯,是我们的首领。”申屠畔是个精干的男子,一身千锤百炼的肌肉,一双看破世情的眼睛。他受了不轻的伤,躺在牛车上,看见有莘不破,挣扎着要下来行礼,却被有莘不破按住了。“多谢英雄相救。”“英雄什么的不要再叫了,听着怪别扭的。称我的姓名吧。”申屠畔微微一笑:“有莘公子。”有莘不破说道:“你们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么会和这些蛮子结上仇恨的?”
申屠畔抬起头,道:“我们乃是轩辕之后,帝喾后裔!至于这些蛮子,蛮人和我们本来就势不两立,特别是公刘大人回复我族衣冠以后,更惹来他们的嫉恨!”
“公刘大人?”申屠畔道:“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先扎下营寨再说,如何?”有莘不破想了想,点头答应。几个孩子见了高声欢呼,旁边几个长老也心下宽慰,他们见了有莘不破的神威,知道有莘不破肯留下来,这一千多人的性命看来是可以保住了。申屠畔倚在牛车上,一道道命令发下去。有莘不破在旁听得暗暗点头:“这男人很不错,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是个人才!”忙活到天色全黑,才立下营寨,生起篝火。一个老女人捧上一盆杂粮熟食,一个长老接过,传给申屠畔,申屠畔奉上给有莘不破:“乡族贫敝,只有这些粗糙东西,请有莘公子凑合着用吧。”
“哪里!”有莘不破接过,见身边小达小琪两个孩子忍不住吞口水,知道他们多半没吃饱,随手分了一半给他们。两个孩子望着申屠畔,得他点头,才接过吞咽,小达咬了两口,想起什么来,又分了一小半给小琪。
有莘不破说道:“你们的食物很紧张吧,长此下去不是办法。”
申屠畔微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再前行二百里,过了常羊山,就可以望见邰城了。只要见了公刘大人,大伙儿就能松一口气了。”
“邰城?”有莘不破道,“邰城早就荒废掉了,而且离这里应该还有很远吧。”
“这个邰城,不是那个邰城。”申屠畔道,“还是待我从头说起吧。”他拿起一个装了清水的酒瓶,灌了一口,道:“我们本是天下八大方伯之一——邰国的子民。”
“邰!”有莘不破拍手道,“妙极!原来稷的后人还在啊!”
有穷商队东归
申屠畔听有莘不破道出自己家国的渊源,脸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错!我们是稷王的后裔。稷王辅佐舜帝禹王,成就令德大业。但太康继位以后,竟然废农稷之官,不务生产,唉,搞得天下哀鸿遍野……”
有莘不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听我祖父说,当年农神后人姬氏不愿意做大夏的农官,流离西北,早已混杂于戎狄之间,与胡人为伍了,却没想到你们能在这蛮荒之地坚持下来,不废中原衣冠。”
几个长老听了有莘不破的话,各自叹息。申屠畔说道:“其实这两百年来,我们和这些野蛮人混在一起,早就……早就忘记了自己是炎黄血裔!披头散发,胡服胡行!唉……”
有莘不破环顾四周,说道:“不会啊。你看,连小达、小琪都很有礼貌。”
“那是多亏了公刘大人!”申屠畔道,“公刘大人虽然出生在这蛮荒之地,但念念不忘断绝了两百年的华夏传统。他带头束起乱发,端正衣冠行止。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但听长辈们说,一开始大家都不理他,后来慢慢地就有人跟随他了。随着民族自豪感的恢复,渐渐地就形成一股力量,把大家团结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野蛮人了,尽管平日和他们混杂在一起,但我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
有莘不破听着申屠畔诉说着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公刘大人带领我们兴修水利,建筑村庄,播谷撒种,歌舞节庆,祭祀天地祖先,那是一段充满激情的日子,大家都为自己是轩辕的血脉而自豪。我们越来越团结,也越来越强大。一些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狄人,也开始接受我们的礼乐。当时有些长者排斥他们,但公刘大人说,中原与夷狄的区分并不是因为血统,而是由于礼乐文德。我们都信服他,所有人都信服他!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十分富裕,但我们每天都能昂起头来做人。周围的部族也艳羡我们的生活,一些小部族开始归依我们,但是一些强大的蛮族却对我们嫉恨起来,他们害怕我们会动摇他们的统治地位,于是联合起来要扼杀我们。”
申屠畔的语音开始紧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蛮人不但冲进村来掠夺抢劫,而且还杀人放火!一开始还只是一种示威性的行动,但慢慢地竟然变成他们的习惯。甚至有些蛮族竟然以抢掠我们为生!我们的财富被一次次地洗劫,我们的女人被一次次地侮辱,我的男人更是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上。这种日子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止过,而且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我们的一部分族人终于受不了了,我……他们……”申屠畔连声音也颤抖起来,闭上眼睛,似乎是害怕泄漏心中的秘密:“他们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文化和传统而抛弃我们的生命与财富?我们受够了!我们要活下去!’于是……”
申屠畔停顿下来,仿佛说不下去,有莘不破接口道:“于是这些华族人就成野蛮人了。”“不错。”申屠畔的语声微微颤抖,“很多人都……都成了蛮人。
只有部分人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有莘不破肃然起敬,道:“你们就是其中一部。”申屠畔低下头,似乎不好意思面对有莘不破的敬意。他还没说话,小达已经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是最最优秀的轩辕后裔,怎么可以忘记祖宗、自甘堕落呢!”有莘不破笑道:“这句话是你爸爸教你的?”“不,是庆节哥哥!”“庆节哥哥?”“对啊!庆节哥哥好厉害,和不破哥哥你一样厉害!那一次他来我们村里帮我们打退北狄,一拳就把一座山给打塌了!”“哦!”有莘不破眉毛动了动,“那可真厉害!”眼睛却望向申屠畔,想询问那位叫做庆节的少年英雄。申屠畔说道:“庆节大人是公刘大人的嫡子。”“原来如此。”有莘不破道,“不过,既然你们有姬家佑护,怎么还会被这些蛮人逼迫呢?”
“公刘大人和庆节大人分身乏术啊。”申屠畔说道,“我们华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原来是阡陌交错,连成一大片的。但自从华夷起冲突之后,耕地日渐荒芜,便被切断成大大小小的村庄。如今只剩下邰城周围有一大片的土地比较完整,其他的无不朝不保夕。各个村庄离得又比较远,守望接应很成问题。我们这次举族迁徙,就是应公刘大人的号召赶往邰城。”
“号召?”有莘不破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嗯。”申屠畔说,“听说蛮族要发动总攻了。”
有莘不破啊了一声道:“你们要去协助守城!”
“公刘大人送来的讯息没说要我们去守城,只让我们全族都到邰城去。”申屠畔道,“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邰城是华族在西北的中流砥柱!大伙儿一听说蛮人要来侵犯,人人自告奋勇,不肯落于人后。唉,没想到我们还没出发,蛮人就到了。一部分勇士和不愿走的老人留下替大伙抵挡了片刻,想拖延时间,让我们有机会退到邰城,但……这次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后果可当真不堪设想。听说有个离得更远的部族在路上就遭到了袭击,全族覆没。”
一个长老惊道:“有这事,是挚任氏左部村吗?怎么没听说过!”
“应该没错。”有莘不破道,“我在西来的路上,有见过一批衣冠百姓的尸体,也许就是你们所说的挚任氏。看来姬家召集你们的信息泄漏了出去,引起蛮族的疯狂反攻……咦,不对!如果只是为了守城,应该是号召你们的青壮年勇士前往,怎么你们全族拔寨而起,这不大对劲。”
“可是公刘大人传来的陶器刻字是这样吩咐的呀,”一个长老说,“蛮族不懂文字,假冒不了的。”
申屠畔道:“我也猜想过,不过那陶刻确实是庆节大人的手笔,要我们全族前往的信息假不了。我虽然想不通,但……或许公刘大人另有深意。”
有莘不破想了想,也没弄出什么头绪来,心道:“管他深意不深意,到了邰城问姬家的人就知道了。”看看已经伏在自己脚边打盹的小达和小琪,说道:“夜深了,睡吧。”
有穷商队出发的时间比有莘不破慢了一整天,商队整体前进的速度当然也不能和有莘不破相比。大漠一片平坦,有桑谷隽在,剑道便是一条康庄大路;有燕其羽在,有穷的行程更是“一路顺风”——因此前进速度比平常快了半倍。申屠氏拖家带口、携弱扶伤,有莘不破加入行伍以后又一改当初逃命的姿态,因此走得很慢,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他们还没到邰城,有穷商队就已经见到挚任氏的尸群了。
桑谷隽细细检查那些尸身,说道:“是被一些很落伍的武器所杀。不过杀人者的力气可真大!”
羿令符道:“应该是戎狄。嗯,这里仍然是极西,居然有中原衣冠存在,不简单啊。可惜,可惜。”
芈压躺了好些天,已经能够下车了,但步履仍然不稳。如果说雀池边上桑谷秀的死还只是让他第一次感到惶恐,那么寒蝉的死就是他有生以来最受震撼的剧痛,他至今还没从悲痛的心情中恢复过来。这个少年望着千百具尸体,突然有了很多感触,或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理解死亡。
燕其羽没有下车。她一直生活在天山,没有什么华夏情结。至于生命——她杀过的人比这些尸体加起来还要多十倍,因此只是从窗口往外扫了一眼就不再理会。
雒灵最近懒懒的,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致,但仍赤足步下车来,无声地祷告了几句,天地因她这几句祷告而一阵肃穆,随后消散为虚无。
羿令符道:“不能太过耽搁,走吧。”
众人都上了车,桑谷隽的无碍殿后。车马过尽,桑谷隽手指一勾,五百步方圆的地面陷了下去,一批泥土倒翻,一座无碑的坟墓把逝去的人埋葬了。
棋逢对手
有莘不破决定要等齐羿令符、桑谷隽后再去救江离,便不再着急赶路,护着申屠氏一族迤逦而行。在车上躺了两天,申屠畔伤势渐渐痊愈,这时已能自己骑马。他指着东边一座高山说:“那里就是常羊山了,过了那里,就能望见邰城。”有莘不破想起刑天的传说,问道:“听说刑天就是被埋葬在这里的,是真的吗?”“我也听过这个传说,”申屠畔道,“不过从来没听过有谁在山上见过刑天的坟墓,大概是谣传吧。”
突然马蹄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有一行人从山那边疾冲过来。申屠畔脸色微变,有莘不破说道:“不必担心,听声音最多十几骑,如果是敌人,我一刀就全解决了。我去看看,你留下,让你族人停驻警戒!”说着迎那马蹄声纵马而去,他手按鬼王刀,凝视着山口。
灰尘荡起,十余骑风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青年,英姿勃发,就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他望见有莘不破,一勒缰绳,身后十余骑也一齐停下。有莘不破心中赞道:“训练得不错!看他们的装束,不是北狄。”
手离开了鬼王刀,朗声道:“申屠氏大部在此!对面何方英雄?是路过,还是有所为而来?”
那青年纵马徘徊在有莘不破二十余步外,两人靠得近了,再次打量对方,心中均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青年一拱手,还没回话,有莘不破身后马蹄疾响,申屠畔大叫道:“庆节大人!是自己人!”
有莘不破心道:“原来他就是姬家的后人,公刘的儿子!”那青年庆节也想道:“申屠氏什么时候冒出这等人物!”申屠畔策马来到有莘不破和姬庆节中间,马上向姬庆节行礼:“庆节大人!申屠畔奉公刘大人意旨,率领全族前来!”
姬庆节点头说道:“听说消息泄漏了!有些部族已经遭到袭击,我应付完北边的事宜,正要前去接应。怎么样?你的族人都还好吧?”申屠畔叹道:“我们的家园已经被狄人给毁了!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伏击,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出手相救,只怕这当口已经全军覆没了。”“有莘公子?”姬庆节纵马向前几步,“就是这位英雄么?”有莘不破笑道:“英雄就不敢当了,有莘不破正是!”“你是有莘氏之后?”有莘不破大声道:“不错!”想起这个姓氏,话声中自然而然带着一股自豪。姬庆节盯着他,良久,突然喝道:“申屠畔!让开!”申屠畔一怔:“大人……”“让开!”申屠畔不敢违拗,策马让开。姬庆节取出一柄麒麟钺,冷冷道:“出手吧。”有莘不破大奇道:“打架我不怕,不过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你了。”姬庆节哼了一声,冷笑道:“有莘氏祭祀早断!你冒充谁不好,偏偏来冒充有莘之后!”申屠畔心中大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插口。有莘不破却不以为忤,因为姬庆节说的确实也是实情,只是笑道:“你说我冒充?”姬庆节哼了一声:“你假意救下申屠氏,是想趁机混入我邰城做内应,是不是?”申屠畔一听脸色大变。有莘不破却仍笑吟吟不答话。姬庆节喝道:“是北狄王始均厉派你来的,是不是?”有莘不破笑道:“不是。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信。来吧!咱们打一架!让你看看我有莘氏好男儿,岂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