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凌晨水溶命人拿元春去时,她正一如既往的麻木的蹲在皇宫圊厕行最僻静的角落里,挨个儿刷洗圊厕行其他人打早儿便自各个宫室收回来的夜壶。
原本这样儿肮脏的活计,别说的要她亲自动手做,便是闻得人说起,她都会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因此一开始被贬至这里时,一来确实拉不下身份,亦受不住那腌臜气儿;二来心里还抱着几分残存的希望,不相信水百川真能绝情至厮,指不定那一日便再次想起她,又命人来接她回凤藻宫了呢;三来她原便是打小儿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至这么大的,兼之又才被水百川下旨硬生生打掉了腹中的胎儿,身子着实虚弱,因被打小儿跟着她的贴身丫头抱琴扶着被宫监领至这里,瞧得这里的腌臜与破败后,竟忍不住当场便晕了过去。
及至到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间她生平之所未见过的破烂的屋子里,身下的床更是恪得她浑身酸疼,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当然前提是她身下那块破木板儿亦算得上是床的话!当下她便忍不住高声儿尖叫起来,“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抱琴你个死蹄子,又死那里去了!”
所幸抱琴很快闻声儿赶来了,却是满脸满身的伤痕,一见到她醒过来,先是一喜,旋即便如临大敌般小声儿说道:“姑娘不要再吵了,免得引来了管事嬷嬷们,咱们又该吃亏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元春第一个反应便是欲大骂抱琴缘何将她弄到了这般破烂的房间里来,然不经意瞥见她满脸的红肿,额头上一个大包甚至有血迹渗出,念及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终究没有骂出口,因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抱琴见问,便抽抽噎噎的说道了起来。原来在元春昏迷之时,圊厕行上至管事婆子,下至众杂役们,都已依次围上前毒打辱骂过她主仆二人一番了,只不过一多半儿的拳脚都被抱琴挡去了,故元春并没有挨上多少罢了。
说来这圊厕行众人先前连元春的面儿都未照过,理应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致元春一来,她们便乌眼鸡儿似的欲吃了她一般才是。然圊厕行众人原是这富丽堂皇皇宫里最最底下之人,由来便是被宫里但凡是个人都能欺负的人,虽则大多都已认了命,情知自己一辈子都别想再脱离这里,但要说心里没有对上位者的艳羡、妒忌与仇恨,却亦是再不可能。
如今好容易来了一个元春,且被贬之前,还是这宫里除过皇上与淑贵妃娘娘以外,最最尊崇的贤妃娘娘,她们每日里必须竭尽全力、不敢表露出那怕一丝一毫儿不情愿为其服务的人;出于一种对所有较之她们地位更高之人的仇视,出于一种对她终于落得如此下场的幸灾乐祸,圊厕行上下人等自然将历年来各自所受到的气儿,通通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好容易熬至她们都打累了,抱琴方敢强忍着疼痛,哆哆嗦嗦的请示今后元春与她的房间。不想其中一个管事模样儿的婆子却冷笑道:“小贱人还当自家主子是金尊玉贵的贤妃娘娘,还当自己是娘娘身边儿得用的二主子呢,告诉你,这里没有你们的屋子,你们以后就睡在露天底下罢!”
还是抱琴再四磕头苦求,又将自己临来圊侧行前偷偷藏在身上的几样儿平日里元春赏的体己首饰拿出来,孝敬与了那两个管事的婆子,二人方格外开了恩,将满院子最狭小最破烂那间屋子,亦即现在她们主仆所呆的这间屋子,与了她们居住。
抱琴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与元春知道,末了又擦着泪小声儿劝道:“奴婢知道姑娘千金之躯,要姑娘受这样儿罪,确实太委屈了,可是眼下是非常时期,姑娘的身子又才……,还是先忍气吞声,尽量不要惹恼了她们,将养好了自个儿的身子,再从长计较罢。”又道,“奴婢临来时,曾偷偷藏了点子首饰,想来凭着这些首饰,短时间内她们当不会怎么为难咱们才是,姑娘就趁这段时间,先将养好身子罢。”
元春原便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如何想不来眼下除过按抱琴说的来做,自己已没有更好的法子?况身子亦着实虚弱,说不得依了抱琴的话儿,悉心将养起来。然抱琴偷偷儿藏下来的首饰毕竟有限,如何架得住圊册行那些个尝到了甜头儿,日益贪得无厌的管事婆子的无度索取?不下一月,抱琴便再拿不出首饰“孝敬”二人了。
没了好处,两个婆子立马翻脸不再认人,不独不再让人按时送那原便粗粝不堪的饭食来,还恶声恶气的要赶她主仆二人刷夜壶去。
对于打小儿便被金奴银婢伺候着的元春来讲,连日来住在这个破败腌臜的地方,已是她生平之所受到的最大委屈了,何况还要让她去刷夜壶,且还是其他人用过的夜壶?!她自然是再四不肯去。
只是时至今日,可就由不得她说不去便不去了。圊厕行的管事婆子这一个月来之所以容忍她白养着不做事儿,一来固然是抱琴的“孝敬”起了作用;二来则是顾念着指不定那一日皇上便再想起元春,又接了她回去呢?毕竟之前皇上待她的恩宠,皇宫上下都是瞧在眼里的,焉知皇上不会念旧情的?倒是先留一点余地的好。然这都月余过去了,却丝毫儿没有过有人来接她的迹象,管事婆子便知道皇上定是已彻底忘记这个女人了,她们亦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于是待元春一脸嫌恶的说出“不去”两个字儿后,管事婆子立时暴怒起来,劈头盖脸便命人与了她一顿毒打,且还有意先命人将抱琴拉开了,以免她又用自己的身子去护着元春。
元春几时受过这样儿的罪?又怒又痛之下,出于本能反应便动手反抗起来,然反抗的后果,却是为她带来了更凶更狠的毒打,直至她已被打得生生吐了血,管事婆子方命那动手之人停了手。
浑身火烧火燎痛得几乎快要不能呼吸的元春以为管事婆子就此便会放过自己了,却不想,她的噩梦才刚开始而已。
管事婆子才不管她是吐血了还是快死了,冷着脸子便命了两个杂役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她,将她拖到了一座隔了老远便已能闻到一股子酸臊之气的“夜壶山”前,恶声恶气道:“今儿个不把这些夜壶刷完,有你的好果子吃!”又喝命完跟去的人,“不许让她那个贱丫头来帮她,否则你们亦别想有好果子吃!若是她不听话,只管狠狠的打,只要不打死了便没事儿!”后,方扬长去了。
余下元春虽则才挨了一顿让她刻骨铭心的毒打,却仍是不愿意去刷洗那肮脏的夜壶,但她亦不敢再直接明说自己不愿意的话儿了,因只是站在那座令人一望便要作呕的“夜壶山”前,红着眼圈儿又是委屈又是怨恨又是嫌恶的发起怔来。
只是她的这种发怔行径瞧在奉命监视她的几个杂役眼里,无疑是对管事婆子的无言抗拒及对她们几个的无言藐视,几人一见便大怒起来,因上前一把扯过她的头发,便大力将她推进了“夜壶上”中,登时大大小小的夜壶便如地动时半山腰上不断滚下来的石块儿一般,瞬间将元春埋在了当中!
元春忽然全身被这些腌臜的夜壶所埋住,又慌乱又恶心,头上身上更是被打得生疼,因忙死命挣扎起来,偏夜壶又个个儿是圆的,以致她越是挣扎,反倒陷得越深,竟直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方从夜壶堆中狼狈之极的爬了出来,再看那几个方才推她的杂役,则早已为她这一幕“精彩的表演”,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顾不得其它,先便扑到一旁流着眼泪,剧烈的呕吐起来,几乎不曾连胆汁儿都一并吐了出来。一面呕吐,她一面禁不住深深的怨恨起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的始作俑者黛玉来!若不是她一开始不答应贾家的提亲,她便不会听从贾母的话儿,下了那道劳什子“懿旨”;便不会因此招来大皇子,以致最后闹进了宫里,闹至了水百川面前;便不会让她因此被水百川治了欺君大罪,打掉腹中的胎儿,并被贬斥到了这样儿一个肮脏的鬼地方,而她却因此被封作了公主,并被指婚与了六皇子,可以预见富贵荣华尊崇一辈子是决然少不了的了!
她一行流着泪苦涩的呕吐着,一行在心里将黛玉恨了个臭死,并暗暗在心里发狠,不拘今后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亦一定要将今日自己所受的罪,百倍千倍加诸到黛玉身上去!那怕是死,她亦要拉上她一块儿垫背!
暗自在心里发完狠,她又忍不住满心悲哀苦涩起来,凭她现下的处境,别说是去寻黛玉报仇,便是眼下对付圊厕行这一众粗鄙下流的婆子亦难如登天了,何况水百川还明文下令过她这一辈子都不得再踏出圊厕行半步?这样儿的她,要怎么去报仇,又怎么能报得了仇呢?满心悲凉绝望的她,强撑着无力的身子自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便要往自己那间小破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