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目虽则平日里亦时常遇见犯人家属为了能得见犯人一面儿,悄悄儿往自己怀里塞银子的好事儿,方才一出手已与了自己一百两,如今更是有与了一百两的家属却亦是见所未见,如今既见宝钗出手这般大方,人又生得美艳绝伦,一望便知非富即贵,遂越发殷勤起来,因赔笑道:“多谢奶奶破费赏酒吃。奶奶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说得宝钗掩面嫣然一笑,方道:“大人言重了,奴家又岂敢让大人难作的?奴家只是瞧着这些个犯人一个个儿都面色红润得紧,想是大人平日里与她们提供的膳食太好的缘故,以致她们倒不像是犯了罪来此,反而像是享福儿来了,那里还有个犯人的样儿?依我说,大人很不必待犯人亦这般仁慈,只要能提供一点子不至于让她们饿死的膳食也就罢了,不然她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享福来的呢,未知大人意下如何啊?”
狱卒头目听说,怔了一下儿,如今狱里提供给贾府众人的膳食已是少之又少了,倘再克扣一部分下来,岂非是要活生生饿死人了?然转念一想,眼下原便天寒地冻的,便是饿死冻死几个人,亦是十分正常的,他又何苦跟银子过不去呢?因忙赔笑道:“奶奶说得极是,对待犯人确是不能太过仁慈。”因唤了就近守着的两个狱卒过来,道:“吩咐下去,以后这间牢房的膳食,由一日一派,改作两日一派!”
宝钗听说,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客气的请了头目离去后,方转头笑靥如花、轻描淡写的与已然呆住了的贾府上下众人道:“你们都瞧见了,这可不是我要故意为难你们的,而是你们的二太太逼我这般做的,你们要怪,就怪她罢!”
众人闻言,虽不忿于她借题发挥克扣了她们原便粗砺且远远不够的口粮,却是敢怒不敢言,说不得将怨气儿都发到了满脸惊怒的王夫人身上,先还只是咒骂,渐渐便发展成了厮打。王夫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被踩倒在了地上,小小的牢房,再次热闹成了一锅煮沸的滚粥。
正当始作俑者宝钗在外面儿瞧得津津有味之时,却见一直蜷缩在墙角未发一语的贾母忽然跌跌撞撞行了过来,双手扶着牢房的围栏儿,便“噗通”一声儿跪下,缓缓说道:“宝侧妃,当日是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哦不,是老婆子狗眼看人低,怠慢了您,如今咱们已得到应有的报应了,还请您瞧在咱们好歹亲戚一场的份儿上,答应老婆子一个不请不起,老婆子来世一定结草衔环来报。”说毕将头重重叩在了牢房围栏儿上,再衬上她才短短两日便已瘦削得脱了形儿的老脸、凹陷下去了的双眼及满头不知不觉间已全白了的头发,给人一种无限凄凉的感觉,更给人一种不答应她请求,便会负罪的感觉!
然宝钗又岂会是那等心软之人,只因为贾母突如其来的示弱便忘记她先前是如何待她的?她是十分得意于自己终于将不可一世的贾母踩在了脚底下,但还不至于得意到答应她请求的地步,在她看来,贾母不过是要求她不要让狱卒克扣她们本已少得可怜的膳食罢了,关于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她就是要让贾母王夫人之流受尽饥寒交迫的折磨后再死去!因冷冷道:“既是不情之请,那最好还是不要说了。”
贾母虽早已料到宝钗会拒绝她的要求了,却未料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不由懵了一下,待回过神儿来,忙又急声儿道:“宝侧妃不要误会,老婆子求你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宝玉,求你瞧在你们昔日的情分上,设法儿救他一救罢,可怜他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的,身子骨又生得弱,如何受得住牢里这腌臜气儿?这会子还不定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求宝侧妃设法儿救他一救罢,老婆子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罢松开抓住围栏儿的手,重重将头叩到了地上,亦成功将她眼底深处那丝转瞬即逝的轻蔑与不屑遮掩过去了。
说来这会子贾母是在低声下气的求宝钗,然她骨子里,却是始终看不起宝钗这个商家女的,那怕是在她已沦为了阶下囚,而宝钗却攀上了大皇子之后,她仍是一如既往的看不起她!她之所以会突然这般一反常态,对着宝钗又是哀求又是下跪的求她设法儿救宝玉,固然有舍不得让宝玉受苦之意,毕竟宝玉可以说是打小儿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最牵挂之人,她实在舍不得让他去受苦,尤其在受尽苦头儿后,还要丢了性命;然她考虑得更多的,则是贾门的香火问题,如今他们一家所有男丁将于秋后问斩已是既定事实,再也更改不了的了,亦即是说,贾门他们这一支的香火,至此便算是彻底绝了户了!
果真让他们这一支在她手上绝了户,明儿她又该以何颜面,去面见九泉之下贾门的列祖列宗们和她的相公呢?因此她才会强忍下对宝钗的厌恶与不屑,卑微低下的跪到了她面前儿。虽然她并不觉得以宝钗的能耐,便真能救得下宝玉,让他免除死刑,至少,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罢!
一旁正与众人混战的王夫人忽然闻得贾母这般说,心里猛地一动,忙奋力自人群中“杀”出来,一径扑到贾母身侧,亦跪下急声儿恳求道:“宝侧妃,方才都是我的错儿,还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旁的不瞧,只瞧在往日您与宝玉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吧,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彼时正蜷缩在墙角心如死灰的李纨亦似攸地活过来了一般,猛地冲到围栏儿前跪下,哀声儿道:“宝侧妃,先前我与您虽谈不上十分交好,却亦相处得十分投契,还求您瞧在您已故珠大哥哥的面儿上,也救兰儿一救罢,可怜他还那么小,又打小儿没了父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这么小便要赔上性命,求宝侧妃发发慈悲,救他一救罢。”说着磕头如捣蒜,很快便将她白皙光滑的额头,磕出了一片淡红的血迹来。她不像贾母与王夫人,考虑的还有贾门的香火问题,她只是出于一个作母亲的最本能的护儿之心罢了,因此这哀求与磕头,都格外显得情真意切。
虽则临来时宝钗已在心里对贾母与王夫人同时跪到自己脚下苟延残喘的场景儿作过不下百余次的假设,甚至她都已经想好要拿什么话儿来羞辱于她们了,然当二人真跪到自己脚下,且卑微至极的哀求着她时,她却发现,自己心里竟丝毫儿亦高兴不起来,只因她攸地忆起了此番将丢了性命的不止贾母王夫人,不止贾府其他人,亦包括宝玉!
想起宝玉,她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起来,他并不是一个梦幻中的人,而是实实在在与她相处了那么久,亦一直相处得十分好的人,当日若不是有贾母从中作梗,只怕这会子她已嫁与他为妻,与他夫唱妇随、鹣鲽情深了罢?但她很快便将这种怅然的情绪自心底拔了出来,只因她忽然又想到,果真她要是嫁了宝玉,只怕这会子亦逃不过与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样儿即将丢了性命的下场,她虽恋着宝玉,但那份恋,显然尚未深到她愿意付出性命的地步。至于贾兰,她就更没有几分情分了,又岂会连宝玉都不救了,还要救他的?!
一想到攸关生死的大问题,宝钗立时便清醒了过来,自然亦对贾母王夫人异想天开的请求嗤之以鼻起来,开玩笑,宝玉是被当今皇上下旨判了死刑之人,别说她只是一个没名没分跟着大皇子的女人,且大皇子近来压根儿未曾来过她那里,只遣人送过几次日常的供给来;便是她真是他的侧妃甚至正妃,亦是不能更不敢去干涉如此大事儿的,她又不是活够了!然到底十分享受于贾母王夫人的臣服,因一直作若有所思的模样儿,直引得贾母王夫人以为她已被她们说得动了心,因又说了一箩筐贬低自己奉承她的话儿后,方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儿,冷冷扔下一句:“自古‘君无戏言’,皇上金口玉言下的旨意,你们也敢妄想着能改变,敢情儿真真是活够了!”扶了莺儿,扬长去了。
余下贾母王夫人李纨几个,直至瞧着宝钗的背影儿彻底消失在大牢里了,方回过了神儿来,旋即便哭喊的哭喊,咒骂宝钗的咒骂宝钗,又陷入了更大的绝望当中去!
宝钗羞辱完贾母与王夫人,意满志得的离了刑部大牢,便与莺儿坐了车往家赶。一路上,她兴致都很高昂,丝毫儿亦未被宝玉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儿影响了情绪。“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是恋慕过宝玉,但如今她终身的依靠却是大皇子水澈了;且她心中那口长久积压的对贾母王夫人的怨气儿,亦随着今儿个瞧见她们那副狼狈至极的阶下囚模样儿后,刹那间去了个七七八八!也是时候儿该她与水澈好好儿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