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毕先皇梓宫及水泓一众后,皇后亦带领余下的众妃嫔诰命及宫人们踏上了回宫的路。一路上,她的精神气色都很不好,一直阴郁着一张艳丽的脸蛋儿,以致与她同坐在她凤辇上的她的母亲陆氏见了,一度不敢大声出气儿,毕竟如今女儿已经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了,即便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与她亦有了君臣之分,她只能拿卑微的目光去仰视她了!
争耐母女亲情终究是这世上最深沉的感情,是没有任何力量包括滔天的权势所能阻隔得了的,因此陆夫人在又瞧了自己的皇后女儿那一脸的阴郁与悲哀一阵儿后,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敢问娘娘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不如说与臣妇听听,指不定臣妇还能给娘娘出出主意儿什么的……”
皇后被问得怔了一下,待回过神儿来,便接触到利自己母亲那满脸的担忧与心疼,心下攸地一酸,几乎便要将自己那满心的委屈与哀怨都和盘托出了。然她很快便克制住了,旋即更是意识到眼下自己心中的苦处,压根儿是连自己生身亲母都不能告诉的,因只是强忍着苦涩淡淡说了一句:“本宫并无什么烦心事儿,不过有些过舍不得皇上罢了,淑人不必挂心。”,便忙低垂下来头去,同时将眼角儿的泪意强逼了回去。
她怎么可能会没有烦心事儿呢,她的丈夫已经在谋夺她小叔子未过门儿的妻子了,可是,她却谁都不能够告诉,且还要被迫去充当那助纣为虐的帮凶,她的心里怎么可能会好过?!
约莫半月前的一个夜晚,水泓带着几分酒气儿未让一个人跟着,到得了她的飞凤宫,一来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开门见山提出了他要得到黛玉之事,令他相帮。她闻听后自是又惊又怒又气又痛,往日她虽亦知道自己的夫君不过表面儿上的仁义宽厚,实则心机深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心狠手辣,但到底还不至于做得出谋夺弟媳,且还要她这个发妻相帮这般无耻卑劣至极之事儿来!自是毫不犹豫便一口儿回绝了,又苦劝他如今好容易得登大宝,很该珍惜眼下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才是。
又强忍着满心的酸涩劝他,果真想要纳几个美人儿以充实后宫,待孝期一满便下旨选秀也就罢了,何苦非指名要黛玉,反坏了他与水溶兄弟之间的和气?如今虽说他已作了皇上,水溶亦非那省油的灯,兼之又对黛玉爱若性命,果真惹恼了他,只怕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水泓却笑着让她不要拈酸吃醋儿,说他之所以执意要黛玉,并非是瞧上了她的美貌,真正为的,不过是为了一报当年他母亲褚皇后因深爱水百川,偏水百川又只爱贾敏一个,以致前者年纪轻轻便郁结于心,早早儿香消玉殒了之仇,让贾敏的女儿亦亲自尝尝爱而不得的酸楚罢了,不会真纳她入后宫作妃子的;又开出了一旦事成,便封皇后所生之长子为太子,并重赏皇后娘家的诱人条件。
皇后是知晓当年水百川对贾敏那一番旷年持久的单恋的,倒是有几分相信了水泓的话儿,然她终究是那聪明绝顶之人,如何不会自水泓眼里虽掩饰得很好,但偶尔还是会一闪而过的狂热与爱恋的目光中,瞧出些微真正的端倪来的?自是明白他这番话儿不过是敷衍自己的托辞罢了,他真正为的,只怕还是黛玉这个人,毕竟黛玉的绝世美貌与过人气度,便是连同为女人的她看了亦要动心,何况男人哉?当下便禁不住越发生气心寒了。
然她亦清楚明白的知道,如今的水泓,已不是当日与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无论是因他情愿抑或是不情愿纳进了多少妾室,心中终究只有她才是不可替代的夫君了,他已成了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皇上,她与他再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君臣了,他的喜恶,更是直接决定了她与她的儿子并她的娘家人到究是过什么样儿的日子,一如当年水百川待淑贵妃母子那般,他若恩宠看重你,你便什么都有;他若有意冷落忽略你,你则什么都不是,甚至包括她皇后的名分!况水泓又在一旁说,水溶那里不劳她费心,他自有安置他的办法,管保不会有后顾之忧的。话已至此,她除了答应他的要求,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于是她有意在离宫的前夜,留了黛玉在她宫里居住,又令人在次日一早她主仆刚起身后,送了她悄悄儿加了无色无味儿剧毒七星海棠的人参汤与燕窝粥去。她是知道青冉医术高妙的,因此才严令心腹之人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弄来了那七星海棠,以免被青冉识破;她亦是知道黛玉素来并不拿青冉当下人,而是与她情同姐妹的;她甚至还知道,黛玉因禀性气弱,其实并不能大早上的便食参汤进补的。因有意命人将燕窝粥与参汤一并送了去,她是算准了黛玉会将参汤赏与青冉吃的!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一点儿不错,黛玉果真将参汤与了青冉吃;而青冉又因一时放松了警惕,只是随便扫了一眼那参汤,以为无毒后,便吃将了起来,于是便有了开篇时她主仆二人齐齐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一出儿!
摆平青冉与黛玉后,为了能让水溶不生疑,仍依原意同了水泓一块儿去奉化帝陵,她又使心腹之人乔装成了青冉的模样儿,同了她一道儿去城外,以取信于水溶。如今看来,她的计策还是十分成功的,水溶压根儿没有丝毫儿的怀疑,水泓亦是趁背着人的空隙,悄悄儿夸赞了她作得好的。然,她的心,却因对水泓的怨怼和对水溶黛玉的愧疚,而似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一度窒息得快要死过去了!
回至宫里,先打发了众诰命,又令众妃嫔都散了后,皇后方一径回了自己的飞凤宫。她很想立时去看看黛玉与青冉如今怎么样儿了,然小坐了片刻后,她却忽然没有了勇气,她害怕去面对青冉的尸体——七星海棠剧毒无比,青冉这会子只怕已是没有气儿了;她更害怕去面对黛玉指责与仇视的目光,那会让她越发的意识到,自己作为皇后,作为水泓的妻子,到底有多么失败,有多么的悲哀!
黑,触目所及的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黛玉行走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尽头的黑里,心里只觉恐惧惊慌到了极点,她很想闭上眼睛就地躺下,及至到自己醒来过来,这片没有尽头的黑便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和煦温暖的阳光与青翠欲滴的绿树。然却有一股莫名的大力,在背后推着她,以致她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所幸这股大力竟将她推至了一个光明的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湖,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黛玉正暗自欣喜,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因忙应声而看去,就见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湖面儿,彼时竟翻滚起一阵阵几丈高的巨浪来,伴随着巨浪而来的,却是许多张牙舞爪的恶狼猛虎,唬得黛玉汗下如雨,禁不住惊叫起来,人亦猛地醒了过来。
就见四下里已点起大蜡烛戳灯了,屋子里的一应家俱成设亦是似曾相识,心头虽仍是突突乱跳,却已忆起这里可不就是皇后飞凤宫里她暂住的房间?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过是梦魇一场罢了,遂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儿,又自襟间取了手绢儿欲拭额上方才吓出的冷汗。
偏头之间,不经意瞥见青冉竟合衣面孔朝下趴睡在地上,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轻轻自语道:“虽说现下已是六月天了,到底地气儿颇重,果真的仗着自己比别人气壮,竟不知道爱惜自个儿了?”一行说,一行翻身下到地上,欲唤醒她至榻上睡去。
不想一连叫了几声儿,青冉都没有反应,黛玉知她与自个儿一样,素来浅眠,心里攸地升腾起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因忙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身子翻了过来。下一瞬,她便被唬得倒退了两步,煞白着脸子,重重坐到了地上。
就见青冉一张原本十分水秀的脸子,此刻已白得比那洁白的宣纸犹要更甚几分,相形之下,她那乌青得已发黑发亮的双唇,便越发显得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了!
——显然七星海棠的剧毒已经发作了,只是因着青冉原系习武之人,有内力护身,方还能侥幸残存一口气儿罢了。至于黛玉缘何没事儿,皆因皇后知她素来体弱,生恐留下什么后遗症,因只在她的燕窝粥里下了普通的蒙汗药罢了。
彼时黛玉心里的惊惧已达到了极致,脑海里亦攸地忆起了她与青冉昏迷之前的情形,明白是皇后暗算了她们,心里除过惊惧以外,霎时又涌上了满满的愤怒与不解,皇后如此做,到究是有什么目的?下一瞬,她又忆起,水溶昨儿个夜里亦是歇在宫中的,彼时他又怎么样儿了?是不是同样儿亦被暗算了?难道此事儿还与水泓有关?难道水百川临终前未说出口的那个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担心,这么快便要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