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黛玉先就动了气儿,“既然知道爹爹与我久别重逢,定然许多话儿要说,还好意思这会子来打扰,真真有够皮儿厚的!出去告诉林管家,不必对他客气,直接撵了出去的好!”
慌得如海忙喝住那婆子,方回头向黛玉无奈一笑,道:“他是君爹爹是臣,且又来者是客,怎么能说撵就撵呢?早早晚晚都是要面对的,索性今儿个就会他一会罢。你再吃点儿饭,吃饱后就先回房歇下,明儿再过来咱们父女一块儿用早饭。”说完便扭身儿往正厅去了。
余下黛玉亦再没了用饭的兴致,只得闷闷的回了忘尘阁。幸得不过一会儿,如海便又打发了人过来,说大皇子并未有为难无礼之举,只说了几句闲话儿便离开了,让黛玉不必忧心,她方放下心来,旋即沐浴毕便睡下了。一宿无话。
许是五年多没有睡自己的床之故,回家来的第一夜,黛玉睡得并不十分香甜,早上更是天未见亮便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再不能入睡,没奈何,她只得批衣下了床。
却见外间昨儿夜里该班上夜的雪雁犹自酣睡着,显是这一路累坏了,黛玉便不忍吵醒她了,因自己动手穿好了衣衫,又随意拢了拢头发,便轻轻推开门,信步踱出房间,来至了忘尘阁的后院子。
清新的空气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儿鸟叫,让黛玉立时觉着神清气爽起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沿着院子里碎石铺成的小径,散起步来。
走至院墙下的藤蔓架下,黛玉猛地忆起自己五岁那年贾敏犹在时,她们母女曾在离忘尘阁北面儿不远的一处空地上,亲自动手种植了一小片萱草,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它们是否都还成活着?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旋即抬脚出了院门,一径往那片萱草地去了。
不多一会儿,黛玉已行至那片萱草地前,然因着冬日天寒地旱,那些个萱草瞧着长势并不好,一小部分的叶子甚至俱已干枯了,只余下中间的茎仍碧绿着,似在告诉人们,它们都还活着,只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再次繁盛葱郁一样儿。
看着这些萱草,黛玉的眼前攸地浮现过当日自己与贾敏种植它们时的情形,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与满足,贾敏的笑容与宠爱,又是何等的温暖与宜人。再反观现在,萱草地仍在,人却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一痛,不由缓缓蹲下身去,将头埋进双臂间,无声的啜泣起来。
哭了片刻,她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儿,便欲拭泪起身。不想就在此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悠远轻扬的洞箫声儿,再细听之,却又觉着其声里有一股子淡淡的哀伤,就像被针扎中了自己一般,虽然伤口微小,痛却深切而绵长。不知不觉间,黛玉便听住了,连身亦忘记起了。
一曲听罢,黛玉犹沉浸在如痴如醉里,若非一阵清风适时吹过,让她冷不丁儿打了一个寒战,她仍要回味半日方罢。
不想因着蹲得太久,当黛玉尝试着欲起得身来之时,却因脚下发麻,不由自主便打了一个趔趄,人亦支撑不住,软软便要往前栽倒。她心里不由一紧,看来今儿个自己活该遭罪了,只不知过会子自己一身狼狈的回去,该如何应对王嬷嬷的嗔怪心疼,还有紫鹃雪雁几个的叨唠呢?
意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有温软的触感自腰间和背上传来,黛玉怔了一下儿,旋即反应过来,定然是有谁在后面儿扶了自己一把,因忙回头瞧去,入眼的却是一张十分俊秀淡漠更陌生的脸,一张属于男子的脸。
黛玉唬了一大跳,因忙回身反手推开那男子,又后退了几步,方通红着小脸颤声儿问道:“你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比黛玉高了近乎一个头,身着一身并不华丽,却十分衬他气质的玄色衣衫,左手还执着一柄与他衣衫同色系的洞箫,显然他便是方才那吹箫之人。这也是黛玉在乍见了他之后,却没有如寻常女子遇到这种情况时那般放声尖叫之故,据她想来,能吹出那样让人感同身受哀伤曲子的人,一定不会那心术不正、心存歹念的恶人!
“你到底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小声儿问过一遍,男子却并未答话后,黛玉不由急了,因略微抬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整个人亦跟着轻微的颤抖了起来,也许自己看错了,一个贸贸然出现在别人家内院子的陌生男子,又怎么会是那良善之辈呢?
就在黛玉欲扭身往回跑的那一刹那,男子说话了:“你便是林大人的千金林姑娘?”
他的声音很冷很清,但却别有一番异样的磁性,以致黛玉在听完后,心里竟奇异般的不那么恐慌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是林如海的女儿,想来应该不敢对她怎么样儿的。心里霎时有了底气儿,黛玉因凝神问道:“林大人正是家父。但是你到底是谁?难道你不知道私自出现在别人家的私宅,是礼法都不容的吗?”
男子扯唇淡淡一笑,道:“我是从京城来的,这会子正作客于贵府上,又何来私入别人私宅之说?倒是这会子更深露重的,姑娘还是赶紧回屋去吧,省得过会子着凉了。”
黛玉听说,便推知男子必定大皇子或六皇子的随从了,心里便有几分不悦,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死皮赖脸呆在人家家里不走,随从便在人家的内院儿乱走乱晃!因只冷笑着说了一句:“公子既然还记得自己是作客别人家中,就该时刻牢记作客之道才是!”便扭身一径去了。
余下男子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水溶啊水溶,原来上天待你终究还是不薄的,竟然真个将梦境里时常出现的姑娘,活生生的送到了你的眼前来!”
原来这名男子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皇上水百川的第六子,眼下正“作客”在林府的六皇子水溶。
说起这水溶,虽然在旁人看来贵为皇子贵胄,生来便注定了一辈子的高高在上、富贵荣华,却没有人知道,他小时候所过的日子,是何等的悲寂凄惶,又是何等的孤苦无依!
水溶之母乃水百川之贵嫔,封号“莲”,系天宸名门董家之千金,其父为大理寺少卿。这莲贵嫔年轻时自然亦是生得花容月貌,不然亦不能在一干名门女子之中脱颖而出,被封为一宫主位的贵嫔了。奈何其心性太浅,心地又忒过善良,原不适合生存在拿“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因此终于在生下水溶后不到两年,便在一场后宫的权利倾轧中,香消玉殒了。
余下水溶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没有了亲娘的庇护,外家又空有高官阶,实则并无权利在手,兼之皇父又专宠淑贵妃及其所生之子,小水溶的日子过得是怎样儿凄惶,可想而知!
幸得其时褚皇后还健在,因禀明水百川,接了他至自己宫里,与二皇子水泓,亦即现在的太子一块儿养活,他的日子方渐渐有了起色,亦跟着其他皇子一样儿,有了去上书房读书习字的机会。
然而幸福毕竟是短暂的,这样儿的日子随着皇后的薨逝,展眼便烟消云散了,可怜的水溶,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凄惶的日子当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只有一个人了,他还多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太子哥哥;而且,他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害怕伤心了,便只知道哭鼻子的水溶了,他已经懂得该怎样保护自己了!
虽然都没有了母亲,但水溶还是远远不能与水泓相比的,毕竟水泓是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身份尊贵,便是其时已掌管了后宫的淑贵妃,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于是宫里其余妒忌记恨水泓的皇子公主们,便将他们不敢对水泓发泄的怒气,一并发泄到了与太子形影不离的水溶身上。每每这时,太子又会拼命喝止他们,甚至以己身挡在水溶之前,方能救得下水溶。
兄弟二人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欺凌与反欺凌中,一天天长大成人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二人之间被保护的那一个,从水溶变作了水泓,而水溶,则早已长成了一个坚毅果敢、有勇有谋的伟男子,他终于可以有力量保护、回报他的二哥了。——虽然此时众皇子公主之间早已过了如小孩儿般,动不动就彼此谩骂厮打的年纪儿,但是他们之间的斗争,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当黛玉带着几分惊慌和不忿小跑着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就见一脸慌张的王嬷嬷,领着同样满脸慌张的紫鹃雪雁等大小丫头们,正欲出门寻她去。
瞧得她回来,雪雁先就几步冲上来,急声儿问道:“姑娘到那里去了,让咱们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