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原以为迎春最是那不会说话儿之人,不想这会子却也算得上口齿伶俐了,不由看她越发顺眼,因慈爱一笑,道:“傻孩子,如今看来,咱们家除了宫里你大姐姐,也就你福气儿最大了,你都恐吃了折福,其他还有谁配吃的?你只放心吃罢。”
迎春听说,心里虽有几分不舒服,亦只得双手接过,埋头小口小口儿的吃将起来。
又听贾母关切的问道,“可吃着好是不好?倘吃着好了,以后便是顿顿吃亦使得。”
满屋子人见贾母忽然待迎春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得意者有之,譬如邢夫人;艳羡者有之,譬如凤姐儿及贾母屋里众贴身伺候之人;不屑忿忿者亦有之,不用说,自然是王夫人了。
王夫人原本在闻得太子妃竟选中样样儿皆不出众的迎春,而非才情样貌儿皆属三春中最出众的探春时,已是满肚子的酸水儿,又气又恨又不甘了,不想事后又被贾母逼着将薛姨妈一家撵了出去,如今又见贾母这般近乎于讨好的对待迎春,且待邢夫人亦较以前和颜悦色得多,大有灭过他们二房去的趋势,不由越发恨得半死,衣袖下的指甲,亦几乎不曾嵌进了肉里,只是面儿上终究不敢表露出分毫儿来罢了。
翌日上午,果真有太子府打发了八个教引嬷嬷上门来,说是要先在贾府小住一月,集中调教一番迎春的仪态言行。
贾母听说,喜得立时着人去将昨儿个才空出来的梨香院又细细洒扫规整了一番,又好酒好肉招待了太子府的嬷嬷们一通儿,方亲自领了她们过去住下,又拔了十来个丫头婆子跟过去伺候。
自此,搬至了贾母房中居住,由贾母亲自照管的迎春,每日一早便由贾母亲自带着,过梨香院这边儿来,接受太子府嬷嬷们的教导;至下午,则又要忙于试新衣衫新首饰,以致她虽天天有贾母吩咐炖的各式补品进补,人倒反而瘦了一圈儿,幸得气色还好,人也比先瞧着更漂亮了几分,太子府的嬷嬷们亦一日满意胜一日,贾母邢夫人等也就浑不在意了。
连日来太子府与贾府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居住在被自己下令改作了“林府”里的黛玉都一无所知,她只是纳罕缘何在她作好了贾府人下次再上门的应对之策后,贾府人却忽然不再登门了?以他们的性子,不是该一而再再而三上门,直至她终于受不了,跟着他们回去的吗?
不过他们不来,黛玉自然更是乐得清闲,且因不用再顾及是否会被贾府人或是太子府的发现行藏,——之后水溶告诉过她,他已和太子夫妇谈妥,让他们不可以来打扰到她那怕丝毫儿生活,故黛玉还会时常坐了车去城里城外的寺庙庵观上上香,顺道儿散淡散淡;亦或是乔装了,再拉上青冉一块儿偷偷溜出去逛上半日,日子倒比先时更快活惬意了几分。
这一日午后,趁着众人午睡之际,黛玉又欲乔装了出去散淡散淡,因命今儿个该班的百灵去唤青冉来。
一时青冉来了,她忙屏退百灵,又轻轻掩上了门,方行至床前一行拿她藏在床后的男装,一行压低声音向青冉道:“嬷嬷紫鹃她们几个没有动疑罢?”又问,“你没有在你爷儿面前走漏丝毫儿风声罢?”
青冉见问,暗自好笑,水溶那里,何须她告诉?林府周围的暗卫们自然知道告诉他的;况依她看来,她家爷儿反而很乐意见着黛玉这般像个小狐狸一样儿偷偷开心呢,不然也不会自第二次起,便打发了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儿暗中保护,却一直在黛玉跟前儿装作不知道此事儿了!
因忍笑回道:“姑娘只管放心,青冉绝对未在爷儿跟前儿提过半个字儿!”她的确没有提过,至于水溶缘何会知晓,那就与她无关了,呵呵……
黛玉听说,方抚着胸口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儿,道:“既是如此,快服侍我更衣罢,咱们趁着嬷嬷她们几个午睡,赶紧去‘泥人张’那里走一遭儿。”
“泥人张”是京城有名的民间手艺人,专门靠用泥巴捏各种人像或是其他各类物品,样样儿皆捏得栩栩如生,黛玉自先前有一次出去时无意撞见,便彻底迷上了,暗自在心里立誓要学会这门手艺,至少,要学会捏水溶的人像儿,毕了好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待回来后,她便背着所有人,包括青冉,悄悄儿的捏了起来。只是她虽聪明绝伦,到底学艺尚浅,捏出来的人像,难免不尽如人意,故她才会这般迫切的想去一遭儿泥人儿张那里,好生习学一番,再回来继续她那未竟的“事业”。
青冉见黛玉果真如她所料的那般是要去“泥人张”那里,虽有几分想不明白自家姑娘缘何会迷上了那样儿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民间手艺,却仍是依言上前服侍她更衣换装起来。毕了她忙又自己换好了小厮的衣妆,方同着黛玉一块儿,自后门儿悄悄儿的溜出了府去。
因记挂着王嬷嬷几个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故黛玉此番出去,只是径自去“泥人张”那里逗留了半个时辰,便原路返回了。且喜王嬷嬷等人犹未醒来,她方松了一口气儿,忙又换回衣妆,又命青冉亦出去,不叫不要进来后,便开始悄悄忙活儿起自己的来。
傍晚,水溶并未若往日那般准时回来,又等了半晌,犹不见他回来,黛玉不由有些个着急了,正欲遣人沿路瞧瞧去,水溶却忽然回来了,只是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黛玉见了,忙迎上前关切的问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晚,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
水溶忙扯唇一笑,道:“因为一点子事情耽搁了,不过倒并不是什么为难事儿。”顿了一顿,方玩味儿一笑,继续道,“不止不是为难事儿,对咱们来讲,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事儿。”
遂将日前太子妃如何替太子选了贾府二姑娘作妾;之后宫里贤贵嫔又是如何请了太子妃进宫说话儿;二人又是如何达成了共同抗衡淑贵妃的口头儿协议……等前因后事儿,都细细与黛玉说道了一遍,末了又道:“倘贤贵嫔以后真能如她所承诺的那般,凡事儿依照咱们的安排来,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局势便会得以大为改观,到时候咱们离开京城的日子,自然又可以随之有所提前,玉儿说对咱们来讲,算得上算不上好事儿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怔了半晌,方缓缓摇头叹道:“以二姐姐那绵软的性子,果真进了太子府,将来再跟着进宫,只怕应付不过来呢,倒是换了三妹妹去,只怕还能活得如鱼得水一般。”经过前一段儿的相处,太子妃的性子,她算是有了大概的了解了,绝对是较之凤姐儿而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如今只是为了所谓‘大局’,她方强行委屈着自己罢了,一旦明儿太子真登了基,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地间最尊贵的女人,到那时,只怕她是再难做到委屈自己了!
王嬷嬷忙在一旁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姑娘担心那么多作什么?六爷累了一整日,这会子必定饿坏了,倒是先用晚饭是正经。”
黛玉听说,方回过了神儿来,又思及王嬷嬷说的原在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是其他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迎春的人生路,自然亦只能由她自个儿去走,她便是再如何在一旁着急,亦是帮不上半点子忙的,遂释然了几分,因向水溶莞尔一笑,道:“管它算不算好事儿,嬷嬷说的对,且先吃饭是正经。”
对面儿水溶见她虽释然了几分,一双黛眉仍微微蹙着,不由有些个后悔起方才与她说那番话儿,徒自与她增添烦恼来;然一思及当日自己曾暗自在心里起过誓,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情,一定不会再对黛玉有所隐瞒,那怕是最凶险艰难之事,只因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尽全力护得她的周全,他又微微释然了几分,毕竟黛玉不是那等寻常闺阁弱女,他将这些军国朝堂大事如实告诉于她,原本便是对她最大的信任与尊重!他相信她会理解他,也相信她会很快想通的!
黛玉果真如水溶所预料的那般,不过略郁结了几日,便彻底想通了,因又如先时那般,快乐惬意的过活儿起自个儿的来。
这一日,水溶前脚儿上朝刚后,后脚儿青冉便拉了黛玉至卧室里间,又瞧得四下并无第三个人后,方悄声儿与黛玉笑道:“姑娘,昨儿我无意闻得每日里与咱们厨房送时鲜蔬果来的武大婶儿说,近日天桥下来了一群耍杂耍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耍不出来的,可好看了,不如咱们今儿个瞧瞧去?”
黛玉原爱清静,虽近来常悄悄儿出去,多去的那等颇为清静的古玩字画儿店之类,这会子闻得青冉这般说,不由摇头笑道:“闹哄哄的,什么意思?仔细花子拐了去。果真的你想看了,明儿让林大哥去请了他们来家,单另演给咱们看,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