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贾赦此言,似是在怀疑自己中饱私囊了,心下大怒,因冷冷一笑,道:“大老爷这话儿好没道理,如今府里名义上虽是我掌家,谁人不知真正理家之人,是琏儿媳妇,我不过是个甩手掌柜罢了?琏儿媳妇可是大老爷的儿媳妇,难道会偏帮着我这个婶子,在背后捅自己公公婆婆的篓子不成?”
一旁凤姐儿见他二人吵来吵去,又将自己夹在了中间当磨心儿互煞性子,想着自己平日里为当这个家,费尽了心力,体己亦不知贴进了多少去,却犹时常落得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当下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偏又不敢回嘴,只得低垂下了头去,暗自心伤垂泪。
还是上面儿贾母素因疼爱凤姐儿,瞧不过眼,因说道:“难道家里的银子都是凤丫头自己花了不成?你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平日里吃的喝的玩的,金奴银婢的伺候着,那一样儿不是拿官中银子置办的?只会在受用过了相互煞性子,什么意思?倒是说省亲正事儿是正经。”
贾政亦道:“皇上如此看重娘娘,看重咱们家,不拘怎样儿,那怕倾尽阖府的财力物力,咱们都应当将此事儿办得体面排场,煊煊赫赫的,与娘娘长脸,让皇上满意才是。”
说得贾赦一撇嘴,道:“二老爷说得倒轻松,那也得有银子本钱来体面排场不是?便是我赞同倾尽了官中所有的银子,连明儿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的吃穿用度都不顾,来修筑那省亲别院,也只不过是零头儿罢了,余下那个整数儿,又该从那里来?”
贾政闻言,噏动了几下嘴唇,终究一时拿不出主意来,只得低下了头去,一声儿不再吭。偌大的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半晌,还是王夫人犹豫了又再犹豫,终于一咬牙一狠心,说道:“官中账上虽没有多少银两了,大家伙儿把体己银子凑一凑,只怕也就差不了多少了。我手上如今还有几万两现银,若再当点子首饰珠宝的,当能凑够十万两。”好歹元春是她的女儿,只有她体面煊赫了,她这个作母亲的才会跟着体面煊赫,因此她亦顾不得自己的体己银子了。
话音刚落,邢夫人便先叫道:“二太太这话儿好没道理,官中的银子拿来修省亲别院也就罢了,到底娘娘体面了,咱们还能跟着体面一点;可是要让咱们大家伙儿再将体己头面都拿出来,只怕就有点过了罢?况我原不比二太太大家出身,嫁妆丰厚,又掌家多年,手上过的银子数以万计;我有的只是几样儿凡俗头面儿,不值什么钱,平日里不过靠月钱过活儿罢了,便是有心想拿,亦得有拿的不是?”
如此场合,后面凤姐儿虽没有说话的余地儿,然攸地沉下去了的脸子,却侧面儿说明了此刻在她心中,到底是多么的不赞同王夫人的提议,毕竟攸关自个儿的切身利益,只有傻子才会不尽全力去维护呢!
这种牵涉到自家最切身利益的时刻,贾赦贾政贾琏兄弟父子都是不好开口儿的,因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去,假意吃起茶来。
王夫人被邢夫人一席话儿噎了个半死,有心反驳,又恐彻底惹恼了贾赦与邢夫人,以致他们最后连半两银子亦不出,因凝神沉吟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虽说娘娘是我生的,大老爷大太太岂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难道此番盖省亲别墅,只有咱们二房的人会跟着体面煊赫的?况果真此番省亲张罗得好了,指不定明儿娘娘便能再晋位亦未可知,将来势必好多着呢,大老爷平日里最是精明不过的,怎么今儿个倒忽然糊涂起来了?”
王夫人这番话儿虽然说得颇不中听,却亦算得上是切中了要害,贾赦听罢,不由凝神沉思了起来,倘贤妃明儿真能作得皇后,他们家便是皇后的娘家人,天宸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到那时,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子,并袭了爵的自己,虽不一定能比得上贾政这个“国丈”那般受万人追捧,要加官进爵,抑或是被满朝文武众星拱月,只怕亦非难事儿,毕竟如今他虽则还只是“贤妃娘娘”的大伯,已是在享受这种待遇了,明儿真要作了“皇后娘娘”的大伯,难道会反不及现在了?
左思右想了一番,怎么着今儿个暂时出银子,都是一笔划算的好买卖,因不知不觉便松了口儿,“身为娘娘的大伯,能为娘娘省亲尽一份自己应尽的力,那原是我该当的,只是我到底能力有限,平日里除过俸禄,其余进项都入到了官中,多的亦拿不出,好歹就出五万银子罢。”
见贾赦好容易才愿意出五万银子了,又见一旁邢夫人攸地铁青了脸子,满心的不愿意,随时都有可能会说出收回银子的话儿,王夫人心里虽犹不甚满意,到底聊胜于无了,因忙感激一笑,道:“如此就多谢大老爷大太太了。”
一面转身向上首贾母道:“如今连上官中的银子,已经有二十五万两了,未知老太太……”说至这里,她便有意顿住不说了,毕竟身为后辈,要说出这要上人银子的话儿,传了出去,终究不像。
贾母如何不明白王夫人接下来要说什么?虽颇舍不得自己的体己,亦明白眼下再想不出其他法子来,且大房二房都出了银子了,自己若要不出,反倒不像,因点头道:“我也出十万两罢。”又笑向凤姐儿道:“凤丫头,我知道你也是个财主,你就意思一下,出个三万两罢。”若因凤姐儿不出银子之事而让王夫人心里不痛快,明儿寻下机会便夺回了凤姐儿手中的管家大权,到时候二房的势头儿就要更盛,王夫人就要更不将她放在眼里了,倒是替凤姐儿作个顺水人情,让王夫人不要对她有所芥蒂的好。
凤姐儿一听,心中虽老大不情愿,情知贾母之命不可违,且又有心向王夫人表明她虽是大房的人,心却始终是站在二房那一边儿的,说不得笑着应道:“既是老太太有命,孙媳便是当尽头面首饰,亦一定凑够这三万两。”
当下众人再一合计,连上官中的银子,如今能用来盖省亲别院的银子,便有三十八万两了。
三十八万两,对于等闲百姓人家,甚至是等闲的大户人家,都能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够他们那怕是成日价吃喝玩乐一辈子了。然,要用来修筑迎接当今皇上宠妃的省亲别院,无疑仍是差了一大截儿的,于是众人又不约而同的再次沉默了。
半晌,贾母忽然说道:“要不将珍儿两口儿请过来,让他们再出点子?东府人少,不比咱们这边儿日常花销大,东府官中应当还有不少银子才是。”
众人一听,忙都拊掌笑道:“偏忘了东府。有他们鼎力帮忙,当问题不大了才是。”便遣贾琏亲自往东府请贾珍尤氏夫妇去了。
不多一会儿,贾珍夫妇便同着贾琏进来了,一进门,便对着贾母又是行礼又是问安的,口中笑道:“恭喜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们了,真真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儿呢!”
因贾琏一向与贾珍投契交好,堪称最合拍的酒肉兄弟,素来你有话儿不瞒我,我有话儿亦必定告诉你的,遂在临来时,便将这会子贾母请他夫妇二人过来的目的,大略说了一遍,又一叠声儿的抱怨‘咱们两口儿都是寅吃卯粮,手头儿颇紧了,偏还被逼着出了三万银子,明儿真真是不能活了!’。
贾珍闻及此言后,便不欲过来,然再一思及如今西府这边儿大房出了个太子妾室,明儿指不定便是皇妃娘娘;二房如今又极有可能会出一位“皇后娘娘”,风头正盛。不若自己东府,原就人丁单薄了,近年来更又不进反退,倘能靠着她两个,将来为惜春攀得一门好亲事,便是如今出点子血,将来亦能捞得回本儿来,遂才同了尤氏一块儿,跟了贾琏过来。
贾母忙含笑与贾珍夫妇寒暄了一通儿,便开门见山说了这会子请他们过来的目的。
贾珍一听,因来之前便已衡量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忙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儿,原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能为娘娘省亲尽一份儿力,那原是我这个作哥哥应当应分的。只是如今家计颇难,我那边儿又供奉着祖宗祠堂和家庙家学,多了亦确是拿不出,就拼尽全力出个十万两罢,老太太瞧着好是不好?”
依照贾母等人原来的设想,最好是能让贾珍出个二十万两的,毕竟东府开销确实较之西府小得多,且贾珍又是族长,名下的庄子原比西府尚要多几个,收入亦要多几分。不想贾珍一来便干脆的提出要‘拼尽全力’出十万两,又提出自己那里供奉着祖宗祠堂和家庙家学,贾母等人准备好的一腔劝他的说辞,反倒没有了用武之地,说不得点头笑道:“你们能有这份心力,我与你老爷太太们已经是喜欢得紧了,那里还有什么不好的?真真是难为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