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靖临语气一顿,神思悠然,回到了半日之前。
半空中倏然斩下的剑影带起一片血光,和着惨叫之声,让卫靖临微微皱了皱眉,略带责难地看着古奕霖,却因他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盈然的泪水而一惊。
“你怎么了?”
古奕霖勉力想笑一笑,可是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他声音忽然有些沙哑:“这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自手中摧毁,这种恐怖让她情不自禁全身颤抖。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杀人?为什么这江湖,这世界,这天下,会有这么多的杀戮,为什么甚至有人以杀人为荣?
这一剑斩下,只觉得,斩死的不止是敌人,还有他自己心灵的某一部分,这一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心中的沉痛。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杀?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由你自己亲手来杀?实在不喜欢,可以由我来做。”卫靖临明眸深深注视,充满不解。
古奕霖面白如纸,眼神却坚定如钢:“因为,我必须学会面对,学会承受。我不喜欢杀人,但既然这世上,喜欢杀人的人那么多,而且一定要加害我所心爱之人,那么,我就一定要学会怎样去应付这样的敌人。”
他的眼神忽然温润如玉:“我知道,她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但我至少要学会杀人。杀人让我很痛苦,可是,人心如此险恶,世事这般莫测,如果有一天,为了保护我们彼此,却要让她去承受杀人的痛苦,那倒不如由我来做,由我来痛。”他遥望远方,眼神中的牵挂和思念纵是倾尽天下神兵,也斩之不尽:“自从那一天,我亲眼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斩下他的人头,被迫忍受别人当着我的面把他劫走,我就发誓,凡要害她的人,我绝不原谅,绝不饶恕,我武功不高,也不懂什么心狠手辣的谋算伎俩,我只知道,我愿意为她,去与整个天下为敌。”他语气低柔温缓,却是一字出口,即使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抹杀。纵然是卫靖临如此定力,也不由深深动容,凝眸望他良久,竟说不出话来。
忆起当时情形,此时此刻的卫靖临心中一时竟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叹息,凝望云凤弦,轻轻道:“你可知……”你可知,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知,她为你,忍受了多少?你可知,一个生在深闺,性情温柔,连一滴血也不曾见过的良善之人,为了你,竟然拼了命勉强自己成为一个习惯杀人夺命的修罗。一瞬间,卫靖临只觉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因为古奕霖略带哀恳的眼神,而一语不发。他不愿有人逼她,他不愿有人责她,于是,他下了一个对他自己来说无比残酷的决定,却因为不想云凤弦内疚而不肯告诉他。眼前之人,情至深处,不但可以心甘情愿为他心爱的人去死,甚至还要在死前,费尽心思,让她相信,那一切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责任,不让她有丝毫悲伤和痛楚。
卫靖临不知内心深处,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微痛,不知道是为自己的一片痴心,还是为古奕霖现在的痴情……他素来淡定的心虽在遇到云凤弦时,已经乱了,现在更为自己那心痛生为女子的古奕霖,一心放在了同是女儿身的云凤弦,他突然被一股古怪的情绪缠上心头。
耳边却是听得云凤弦连声追问下情,他只是淡淡笑道:“我和夫人商量好,由我来对付水忘忧,但是为了防止其他高手协助水忘忧,则由夫人负责出手狙击他们。”
云凤弦猛然一震:“什么,你让他去杀人?”古奕霖虽是男儿身,却是个生在深闺之中的男人,这个连看到杀鸡杀鸭都会心生不忍之人,他以前从未伤过任何性命,哪怕是处在再艰难的困境里,面对再危险的杀戮,也从来不曾杀过人,如今却被人这样推向血腥和杀戮,这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啊……现在的他,怎么能这样平淡地说起这件事,卫靖临怎么能这样,毫不动容地让古奕霖去杀人。
古奕霖没想到卫靖临会被云凤弦责怪,有心辩解,却欲言又止。他又怎么对云凤弦解说她自己的决心?云凤弦可会自责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让他必须下定决心,成为浴血的修罗?
卫靖临却不看古奕霖歉然的眼神,神色一片安然,“我亦是不喜杀人,可是这一路追随,暗中也曾应付过许多杀伐,清理过诸多暗探。我在这之前,也从不曾手染血腥,我也一样破戒杀人,便是活该不成。”
云凤弦心中一紧,又是歉然又是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想到古奕霖,又觉心痛不舍,“可是他武功并未大成,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这太危险了……”
“我怎么会让他去送死。他的武功已可算得高手,只嫌经验不足,而且武功有时过于堂皇正大,打斗经验也不够丰富。所以,我一路上,也曾教他一些更适合江湖争杀,虽然未必最好,但却简单实用的杀人之技,更曾不断与他切磋交手,引领他面对种种矛盾打斗,增加他的经验,再加上,事先所得的各种资料,足以知己知彼,敌方武功最高的首领也已被我们杀了,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敢让他前去的。我的确是故意让他去杀人的,我要让他真正抛开宫廷,抛开闺门,做一个可以在险恶风雨中靠自己活下去的人。”
卫靖临徐徐说完,最后才轻轻道:“所以,我才这般安排。他听了我令他去杀人,虽是脸色苍白,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而且也非常完美地完成了。同时,我自己则悄悄来到风灵国使臣府门外,监视水忘忧,当莫火离的军队行动时,水忘忧悄悄点倒一名将士,飞快地换了衣服,我也如法炮制。见到你后,水忘忧立刻发出了信号,通知其他人来会合,我也同样发出我与他密约的信号,告诉他我找到了你,让他办完事立刻来会合。然后,我在水忘忧全部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时,寻隙出剑将他重伤。如今水柔国一干人,除水忘忧重伤而遁,其他人都未漏网,应该不能再兴风作浪,我们将会有一段很安宁的日子。我的心思计较,无非是让你可以安然,让他可以更加适应这个世界,如果你不肯谅解,我……也无可奈何。”
云凤弦只是觉得心痛,想要争执,又实在怪不得卫靖临。这时只觉掌心一暖,却是古奕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可是……”
古奕霖笑容温柔若水般暖人心田,“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日却一口气杀了好几个人,他们临死前的样子、他们的惨叫、他们充满仇恨和不甘的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听着他语中的颤抖,云凤弦心痛如绞,伸手抱住他。
“但是,我虽然怕,虽然难过,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后悔。为了你,不管要再杀多少人,我都不会犹豫,为了你,就算和全天下为敌,我也不在乎。以前,我虽然也学武,不过是学着玩的,以前,我武功虽然不差,但对于这个世界其实并不瞭解,总是跟着你,看着你,由着你去面对一切。是临公子告诉了我,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何在这个乱世里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我要谢谢临公子,他带我走的这段路,没有下人照料,再没有你的日子里,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亲自应对。”
他轻轻地笑着,目光越发的坚决起来,“这段日子,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一切普通人所会的一切。为你,我可以受贫困,为你,我愿意经风波,我可以为你缝补衣裳,更衣侍汤。我努力学武功,努力磨练我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可以面对杀戮和死亡,不是因为我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我们彼此,只是因为,我再不容许任何人,将我们分开。”他说到此,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起来,“临公子只是成全了我,帮助了我,所以,请你不要怪他。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不再分开,所以,请你……”
云凤弦突然紧紧抱住他轻颤不已的身体,似要将他的身躯融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我保证,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就算天地相合,山川崩裂,六月下雪,日月转向,我也绝不和你分开,谁也不能再让我们分开。”他们彼此拥抱,再不能放开彼此,再不能给其他人事物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卫靖临无声地退了出去,无声地替他们把门关好。这一瞬,彷彿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又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不多时莫火离亲自来报,说是洗沐用具都已经准备好了。云凤弦与古奕霖虽然有千万种私话想说,但是这一身风尘,还有血迹,终是不舒服,所以各自去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