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齐声呐喊,长刀击空,声势浩然,斗志已是昂扬至极点。
云凤弦在众人面前,努力做出振奋之色,以激励士气,但等目光转望城外时,眼中终是郁色深深。那宽敞的护城河,可会被尸体填满?这高高的城墙,可会再次遍布鲜血?将会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殒落?将会有多少人未来的幸福,就此斩断?
当她笑着对全军说,请你们为风灵国而活时,却把死亡带给了他们。
然后,有人在她耳边说:“不能怪你。”
云凤弦一怔,说话的人,居然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严恕宽。
严恕宽遥望城下,淡淡地说道:“炎烈国一向虎狼之心,一直有吞迸风灵国之意,以前隐而未发,是希望我国内君臣不合,自生内乱。而今摄政王迎娶太后,公子远离京城,国家政权统一,炎烈国王哪里能坐视着风灵国更加强大起来,早在你来到金沙国之前,炎烈国就已经在边境增兵。要不然,何以附近数城能那么快调出人马来配合行动?其实我军在后方数城也备下了大量兵马,准备一有动静,即刻驰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有办法潜入我国后方,烧毁栈道。要修复栈道至少要一月时间,只是明月关易守难攻,是边境第一的坚城,如非粮断,别说是一个月,三个月也未必攻得破。如果不是被烧了粮仓,我们倒不致处于太大劣境。
事情其实也并非全因你而起,所有的一切,他们可能都布置好了,你的出现,只是让他们的行动提前了,从长远来看,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们如果再暗暗布置下去,到时忽然发作起来,也许使用的诡计更狠毒、更决绝、更让人难以应付,现在他们仓促动手,兵力调集得也不是最多,攻城准备也不是最充足,甚至带过来的粮草也同样未必足够,如果我们能撑过这一难关,等到炎烈国无望退兵,我们轻骑快马追击,或者还能让他们吃一次大亏。”
云凤弦很惊奇地望着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严恕宽不疾不徐地道:“莫将军提醒了我,皇上的人也罢,摄政王的人也罢,说到底,都是风灵国人,我们第一要忠于的是风灵国。国事为重,眼中只见党争,心中唯有权位,如此人物,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你的心,不能乱。”
云凤弦轻叹:“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你所做的事,虽然不全对,但也有你的想法。”
严恕宽有些不屑地看她一眼,显然对于云凤弦的认同,根本不在意。
炎烈国的军队已经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人群、军马,已是清晰可辨。放眼望去,那队伍竟似直到天边,无形的压力,简直可以让人崩溃。
云凤弦运起全身那为数不多的风灵之源,大声一喝,整个校场只余下她那如吟唱般的声音,那种令人绝望的气氛被震散开来。
张成前走上一步,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公子,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先回帅府吧!”
其他将领也没有喝斥他自作主张,反而一起点头。
严恕宽亦道:“你先回府休息吧!”
古奕霖轻轻拉了拉她:“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三句话,三种不同的心情。
张成前是担心云凤弦是个娇贵的公子哥,没经过风浪,不想让残酷的厮杀吓着她。
严恕宽是知她身分底细,不愿她在阵前,恐防有失。
古奕霖却是知道她的天性,她不怕死,却怕别人因她而死,她害怕鲜血,是因为不忍见杀戮伤害,对于她来说,亲眼目睹两军作战,是一种至大的伤害。
云凤弦慢慢推开古奕霖的手,走到城垛处,探身向外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走,我不会在城池被困、将士血战时,缩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忍观杀戮,不愿见血腥,但我有责任,站在这里,看着每一滴为国家流出的鲜血,了解它到底份量有多沉。奕霖,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逃避这一点。”
城下车声、马声、脚步声,已是清晰可闻,强大的炎烈国的军队,终于到了护城河外、箭程之外。护城河早已填平,不过,不是用泥土、砂石,而是用尸体和鲜血所填。
风灵国的劲箭投石之下,明月关外旗帜兵马纷至迭去,城上城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城头不断有人跌下在城门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城头的箭雨也让炎烈国的军队损伤惨重。
被热油火箭所烧毁的檑木冲车,弃置一地,然后有新的冲车檑木被推向城门。推车的炎烈国军人被强弓射杀、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补上来。
城楼之上,战事也同样激烈。不断有风灵国的军人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断有悍不畏死的炎烈国的军人,架着云梯,踏着鲜血和尸体,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死亡之后,爬上城墙。
整个城墙,到处遍布云梯,烧一梯,架一梯,推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炎烈国的军人,竟似杀之不尽。
放目望去,城墙上下呼喝狠斗,血流成河,风灵国和炎烈国士兵的尸体或堆积城头,或挂在城垛上,或散布城下,更多士兵伸吟受伤,被践踏于援军脚下。
杀伐之声,震得整座明月关似乎都在颤抖。
战事惨烈至此,纵然古奕霖也算是跟着卫靖临经过风雨,见过血腥,如今见到这样人命犹如蝼蚁的杀戮和死亡,也是心惊肉跳,震惊莫名,不知不觉手脚发软,心口发木,好几次想要张口呕吐,好几次恨不得扭头奔下城楼,不再观望,但却还坚持着没有动。
因为云凤弦在这里。
出乎古奕霖的预料,云凤弦竟然没有因为看到这满天满地淋漓的鲜血而晕倒。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瞪大了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又一场无情的杀戮。血肉横飞之际,她按在城墙上的手,渐渐青筋迸起。杀声震天之时,她的脸色苍白得让人怀疑她马上就会跌倒在地。
但,她还是坚持着一动不动,一丝不差地把所有的惨烈和杀戮收入眼底。
古奕霖仗剑守在她的身旁,如有飞矢流箭就挥手劈开,如有人能跳上城楼,来到近处,便是一剑刺出,逼得刚刚跳上城的人,复又跃下城去。剑下无人可以抵挡片刻,漫天飞矢,也没有一支可以破开他的剑网。
他的剑总是一出即收,出剑之际,风云乍破,雷电奔驰,待得收剑,便又是高贵淡雅之人,默默地站在自己的‘丈夫’身边。
一开始其他风灵军人作战的时候,都担心云凤弦的安危,总要分出几分心思给这位站在城楼之上、战场最前线发呆的贵人,但见到古奕霖的剑法,无不震惊咋舌,赞叹之余,倒也放下牵挂,尽心去防御城池。攻城战从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歇的炎烈军人才没有再继续攻上来。
受伤的军士们被抬下城楼找人救治,疲累至极的人们,抱着刀剑,靠着城墙,慢慢滑倒在地。人们沉默而有序地开始收拾战后,并为下一场攻防战做准备。
古奕霖不必再全副心神,守护云凤弦的安危,才开始感觉到害怕,才察觉自己手足发软。
一直呆呆站立不动的云凤弦伸手,轻轻握住古奕霖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颤,都觉得对方的掌心满是汗水,却还是冷得彻骨。
古奕霖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为什么一定要勉强自己一直看下去?”
“因为,这是我应该负起的责任。”云凤弦苍白着脸,一字字说:“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开权力,我可以说天下兴亡与我无关,我只关心眼前所见的事,只愿帮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还是风灵国的王,所有风灵国百姓的生死,我都应该负责。我要亲眼看着,看着这场杀戮,看着每一个战死的人,我要让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担的是怎样的国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缩。”
古奕霖觉得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这样的云凤弦,他从不曾见过,却也心中一痛。
与其让她这样真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因为责任,因为痛楚,因为不忍,而担下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担子再变成风灵国的皇帝云凤弦,他宁可,她仍是那嘻嘻哈哈,天大的事,也视做笑谈,没有雄心大志的‘公子’云凤弦。
云凤弦站起来,走下城楼,一路士兵向她施礼致意,她只点点头,来到了伤员集中治疗的地方,顺手接过军医的药物,过去给伤员上药。
受伤的士兵看到她亲自来上药,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涨红脸,支撑着想站起来,有些人手忙脚乱,连声说:“公子,我们没事,这里又脏又乱又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