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冷极冷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很多人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炎烈国的君王却已经亲自送他的妹妹出了皇宫。
整个行程,卫婧仪都默默无言,她却在即将上船的那一刻,抬起头靠近过来,语气清柔而平淡:“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卫靖临微微一震,但随即淡然一笑。他微笑,用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眼神,目送他的妹妹转头登上了龙船。
卫婧仪上船之后背手站在船头,这么深深凝望着崖上的唯一亲人。你不知道,当我走上这条道路,做出这一切选择时,就已经不再期望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了。
远方的炎烈国皇帝负着双手,静静站在原处,看着龙船徐徐扬帆而去,眼中有着深刻的感情、无奈的隐痛。
没有想到的是,事实真如我想像那般,可是,我可不会后悔!永远不悔!心念动时,却又是一阵苍凉,这位刚刚登基上位的皇帝现在的心境,已经连悲伤痛苦都找不到,留下来的,也不过就是苍茫寂寞。虚无的晨风之中,淡淡发令,道:“回宫吧!”
在这一个寒冷的清晨,贵为炎烈国的皇帝,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唯一的至亲之人。
云凤弦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归风灵国。因云凤弦有意等待卫婧仪与风紫辉,所以行程颇为缓慢。但就算她故意拖延,大队人马,还是渐渐接近国境线了。风灵和炎烈之间并无水路航线相连,所以到了水道尽头,便弃船登车,上了炎烈国一早安排好的龙车凤辇,继续前进。
经过远定城时,炎烈国军民齐出迎接。云凤弦与古奕霖同车穿城而过,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拜倒于地的人影,心中不觉又是怅然,又是好笑。上次来到这里,尚是阶下之囚,如今却已是至尊至贵的客人了。世事变幻,当真难料,国与国之间的敌友变化,也实在令人惊叹。
眼见已到了边境,自然也没有什么停留的道理,大队仪仗继续往前去,次日便到了明月关。
不但是明月关上下军民百姓诸位将领齐出相迎,朝廷那边,也派出盛大的仪仗和几十名官员前来迎接。
一大堆繁文缛节的礼仪之后,京中的官员们都催云凤弦尽快还京。
云凤弦只是东拉西扯,极力拖延。急得一干官员们人人面红耳赤,还是严恕宽出面同一众官员周旋解释了一番,大家虽然心不甘情下愿,但也拗不过皇帝,只得暂时耽搁了下来。
云凤弦私下里倒也是对严恕宽真诚道谢,可惜严大人对于她的表现,十分的不给面子,脸黑黑地表明自己也同样反对皇帝滞留边境不去的荒唐行为,只是无可奈何必须为她圆场罢了。
云凤弦只得讪讪干笑两声,算数。
天子御驾亲驻明月关,按理说,衣食住行,都得供奉周全,需得全了天子的颜面,显了君王的气派,断不能让皇帝受了委屈。算起来,这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和极繁琐的麻烦。据说,好几个富有的国家,就是因为天子有事没事就爱出巡,生生把国库给拖穷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云凤弦和古奕霖留在明月关,绝对是边城的一大负担。
好在云凤弦夫妻对于这种细节上的事,根本不在意,越简单越方便才好。而主事的莫火离、严恕宽也是完完全全了解了自家皇帝和皇后的性情,所以一再下令,万事从简,不必过多开支,也不用太费人力、物力。
京城来的官员们虽然觉得这里不恭敬,那里不像话,动辄大呼小叫,暗中准备回京就大参特参某些人不敬的大罪名。奈何皇帝不在乎,主事的官员也不放在心上,也就只得委委屈屈,留在这什么都缺的风沙边城了。
云凤弦与古奕霖坚持留在这里,自是为了卫婧仪与风紫辉。
这种行为虽说不是很妥当,但因为如今的炎烈和风灵两国的关系,倒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这次是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来迎接皇帝陛下,明月关已经集结了重兵,也根本不怕有谁来送死找麻烦,因此官员们的紧急奏本虽是白雪花儿一般地往京里送,云昱风也只是漫不经心搁在一边,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有了最大的后台撑腰,云凤弦自然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可怜所有迎驾的官员们,远离锦山秀水,一片繁华的京城,到这荒凉的边关来吃苦受罪,日夜劳心牵挂。
云凤弦原也打着乘这个机会,让这些享福的官员们,看看边关金沙国保家的士兵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希望能多多触动他们一些。而云凤弦她自己呢,则在吃吃喝喝,休息了两天之后,就开始四处闲逛,到处走动。
几个月前还荒凉萧条的市井长街,如今竟是异常繁荣兴盛,店铺林立,出入客人无数,两旁街道、百姓房屋,也多经过修缮,比之当初,竟真是焕然一新下。
云凤弦知道这是沾了自己的光,为了迎接皇帝和炎烈国公主而做的这一番大手脚,不过想到这阴差阳错一系列的事,竟能帮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将士大大改善生活,她的内心也还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高兴之外,也遇上叫人悲叹之事。
当初她突发奇想所建的念堂,本来只有很少的一些纪念死者的物品,但如今漫步而入,见到一件件死者遗物,一份份死者生平记录,一眼望去,竟似多得数之不尽一般。想到当初明月关的血战连场,低头看那黑色的木盒中整齐的遗物,雪白的宣纸上沉肃的记录,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于今已再无踪影了。
怅叹良久,云凤弦唯一能庆幸的,也只是在她与炎烈国联姻之后,卫靖临在位之即,定不会有争战杀伐,至少这几十年之内,不会再有热血男儿为了保家卫国,永远地倒在明月关下。至于几十年之后……一念及此,云凤弦嘴角淡淡一笑,只要卫靖临还是炎烈国的皇帝,她根本就不担心那个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毕竟,他狠心登上大统之位,还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啊……
其实住在明月关的这段日子,云凤弦更想的还是混到士兵之中,和以前那样,和他们一同说,一起笑,讲传奇故事,谈沙场风云,玩游戏,比力气,划拳斗酒,闹作一团。就像当初一样,面对强敌,分什么王爷与士兵,大家在一起,如同手足至亲,同心同德,相处无间。
但是,这个愿望基本上是没什么实现的可能了。
虽然莫火离和严恕宽都尽量不让她被礼法束缚,给她自由,还帮她顶住其他官员的压力。但是,所有明月关的将士们,在他们面前,再不敢如以前那样,大声说,纵声笑了。虽说,莫火离甚至允许她和古奕霖可以出门到处走,可以只带两三个护卫,就直接扎到军营里去和最低等的士兵坐到一块聊天说笑,但是,凡是她到的地方,所有人立刻拜倒在地,说了几百次不用行礼,讲了几千次大家放轻松,可是谁也轻松不起来,却还要装成很轻松的样子,全身僵硬地陪她说笑。
如此试过几次,最后,云凤弦实在不忍心再这么折磨这些淳朴的将士了,只好天天把自己关在行在里生闷气了。想当初她冒充是个没名气的王爷,都很快和明月关上上下下打成一片,现在变成皇帝,一下子就和所有人生份了,王爷、皇帝不就隔着一步吗?至于给她这么天地之别的待遇吗?现在云凤弦走一步,动一动,都有规矩管着,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随意,为了不让人家难过,自己只好关着自己,不免时时仰天长叹啊……
莫火离和严恕宽,基本上已经被云凤弦磨练得很难把他当皇帝敬重了,所以看她这样长吁短叹,也只觉好笑,绝对谈不上惶恐。偶尔严恕宽还会很不恭敬地偷偷对莫火离议论自家皇帝,望之不似人君,兼且似乎有那么点天生犯贱。
莫火离不能发笑,不能附和,只好不停干咳应付了事。
这段留在明月关的日子,要不是有古奕霖时时相伴,常常笑着同她解闷,甚至牺牲自己,咬着牙陪她下棋的话,就更加难捱了。
幸好,半个多月后,卫婧仪公主凤驾将至明月关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照理说,炎烈国的公主,也就是风灵国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马金车,仪仗相迎,务必要显足两个大国的体面。然而,风灵国的皇帝一听到这消息,就猛然跳起来,冲出去,抓了匹马就策骑往外奔驰。原本应该温柔贞静的皇后,居然一点也不慢地紧跟在他后面。
一众将士闪让不迭,人人眼睛发直。
京城里来的一干官员们,个个两眼泛白,全身发颤,望着云凤弦和古奕霖,异口同声的凄凉叫道:“天啊,我们这是什么命啊,摊上这么一位皇帝,这里还有一堆炎烈国的随嫁官员在呢,这简直丢脸丢到外国人的面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