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宣脸上的笑容怔住的时候,乔叶又继续道:“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就算见过,我们应该也不是朋友。”
祁宣原本就稍白的肤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小乔……”
乔叶轻蔑一笑,打断他:“请别这么叫,只会让人觉得虚伪和做作,而且,我也并不叫这个名字。”
祁宣喉头涩涩的:“不管怎么说,那两家店铺是你的,我一直在替你打理,现在你收回去吧。”
这话一出,更像是火上添油,乔叶笑出了声,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好啊,你带我去看看吧。”
一瞬间态度转变,夜风看不出她心里面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警惕地盯着祁宣。
“好,你随我来。”祁宣心头稍稍宽慰了些,只要把这两家店铺还给她,他的愧疚感就能减少很多了,不至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每每便见她的乌黑眼眸直直地望过来,坦然又真诚,把他那颗虚伪的心放在火上煎熬着。
夜风执意要跟着乔叶,于是三人同行,到了“珠光宝气”,那掌柜的依旧还在,见了乔叶诧异不已,祁宣挥手让他退下,带着笑意把乔叶让进去。
乔叶打量着“珠光宝气”的陈设,与她从前的布置一般无二,连做账的方式、计算的账本格式与她教他们的都一模一样,货架上的玉饰、珠宝样式也算新巧,她一点一点地仔细看着……
祁宣的心境无法言说的尴尬,北齐不战而降,甚至于割地称臣,他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原本不该再继续冒着风险留在楚都,可是为了等她,他一直不曾离开。不论怎么难堪,他还是开口了:“这些玉饰都是顶好的,玉质细腻温润,佩戴在身上能够延年益寿。”明明是很普通的常识,他却战战兢兢地陈述着,不能不说话,又怕说错了话。
“你真是费心了,把这里打理得这么好。”乔叶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货架上的那块精致的八骏玉雕。
听她的口吻,似乎并不生分了,祁宣正要开口,却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块八骏玉雕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乔叶却面不改色,淡淡望了望祁宣惊讶的眉眼,又接二连三地把货架上摆放的玉器珠宝全部“失手”打在地上,不一会儿一地都铺满了玉屑残渣。
每摔一次,祁宣的心就要震颤一次,终于忍不下去了,开口道:“为什么……”这些都是他的心血,他向她认错的诚意。
乔叶回头,手中拎着一只玉如意,黑亮的眼睛无辜到了极点,就在祁宣直直的目光中,松开手,玉如意直直地落地,断成了好几截,她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祁宣的脸色更白了:“这些东西,都是……”
“都是我的。”乔叶肯定地说道,又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祁宣不自觉地答道。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乔叶笑起来,勾起唇角似是嘲讽,莹白的手扫过更高一级的货架,将上面的玉器轻飘飘地拨弄下来,看着它们碎成一小块一小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都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看它们不顺眼了,就统统摔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
“……是。”祁宣苦笑。
“呵呵,”乔叶笑了,望过去的眼神轻蔑,“那就没有问题了。”转而望着一旁静默如山的夜风:“找人把能用的东西搬去你那里,明日就把这铺子卖了,得来的银子分给郊外那些北方来的难民吧。哦,对了……”她想起了什么,又笑着问祁宣:“还有家店铺叫什么来着?妙手偶成?是不是?”
“是。”祁宣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把那个铺子也一并卖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面都是些没用的花花草草,搬出来,谁喜欢就送谁吧。”乔叶无所谓道。
夜风见她那副得瑟的模样,心情不由得大好,然而他冷漠惯了,唇线还是抿得紧紧的:“知道了。”
拍了拍手,低头瞧了瞧满地的碎屑,蹙眉道:“没事了,我该走了,弄得满地都是垃圾,真是烦人。”
越过祁宣就要朝门口走去。
“等等。”祁宣拉住她的衣袖,见她的身子停下来,又立马松开了手,在身侧握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那,你肯原谅我了吗?”
两人之间的博弈,不过是谁在乎谁多一点,这样才能决定谁伤害谁更多一点,谁比谁更卑微。
乔叶往后退了一步,似乎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都会觉得不适,她笑了笑:“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再见。哦,不,是再也不见得好。我记得我们并不是朋友。”
她脸上的笑容猛地收尽,毫不迟疑地转身出门,不再做一丝一毫的停顿。
夜风跟在她身后也出去了。
空空的“珠光宝气”里,只剩下祁宣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回到清逸王府,用完了午饭,沿着花园的小道散着步,突然见到楚慕一个人坐在青梧小筑,望着那朱颜湖的水光发呆。
乔叶不由地奇怪,今天一大早就被清逸王叫了去,怎么这会儿坐在这里呢?而且,回来了居然也不陪她一起吃饭,肯定有问题。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风吹起楚慕黑色的长发,有几缕扫在他完美无缺的侧脸上,乔叶心里刹那柔软起来,微微俯身,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脖子,笑道:“大傻子?”
楚慕一愣,回头,笑意便漾开了,琥珀色的桃花眼灼灼地望着她,大手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身后带过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道:“回来了?”
“想我了吗?”乔叶摸了摸他的脸,调皮地笑道。
“想死爷了。”楚慕听了,笑容放大,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那,怎么不去找我呢?”乔叶问道,凑过去在他身上仔细闻了闻,“怎么没吃饭?”
楚慕努力想保持笑容,可那笑却变得越来越苦涩,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把将她按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越来越紧,闭上眼睛喃喃道:“叶儿,今天……是我的……生辰……”嗓音沙哑。
“……”乔叶身子一僵。
别人在生辰时都会欢喜地庆贺,巴不得所有人都给予他祝福,可是这个男人的生辰却是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努力想要忘记,拼命不去记起,只想要如平常一般安稳生活,然而还有楚都的法令帮他记着,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七月为丧月,禁止婚嫁、庆贺事宜。不仅如此,一大早便要去思过堂悔过四个时辰,眼见着观月楼前设下招魂的祭坛……
乔叶喉咙哽住,眼睛泛酸,抬头,语气轻松地问道:“七月七?”
楚慕不出声,半晌才自嘲道:“他们说,七月七出生的人都是不祥的。”想起了什么,要松开她的身子,生怕自己给她也带来灾难似的,乔叶反手抱住了他,嗔道:“听他们瞎说!七月七,是个好日子呢。”
楚慕苦笑:“好日子?”
“是啊。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七月七是情人节,这一天,很多从前不能见面的情侣都能见上面,夜晚的时候天上会出现一道长长的、喜鹊搭成的鹊桥,就算是那些情侣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也可以通过那鹊桥走到一起。好多人都盼着七月七呢。你怎么恰恰是七月七的生日?这么说来,你与常人都不同,大概是天上的情圣转世吧。”
乔叶胡乱地编着,说到最后一句时,楚慕笑出了声:“情圣?”语气听起来已经好多了,乔叶放心了些,继续眼也不眨地胡编道:“是啊,你这么爱我,岂不就是情圣吗?”
楚慕这会儿真的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么知道我爱你?”
“我就是知道。”乔叶咬了咬唇,“你一定很爱我。”
楚慕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大手抚着她的发,无奈地叹息道:“小傻子,我爱你。”不得不承认。
“有多爱?”乔叶努力分散他的注意力。
楚慕的琥珀色眼眸越过她的小小身子,看向朱颜湖的粼粼波光,声音很轻:“很爱很爱……”
“那是有多爱?”她不能理解。
“小傻子,你知羞不知羞?”他不愿再纠缠。
“不知……”
“回房你就知道了。”
“喂,这是白天……”
楚慕不由分说抱起她,望着她紧张却又略略欣慰的表情,心里柔软起来,虽然苦痛仍旧不会过去,伤痕仍旧还在,并且每一年都会折磨下去,然而因为有她在,因为有她拙劣的说辞、努力的安慰与调笑,他可以学着去遗忘。
她说,他的生日是情人节,多么甜蜜的日子,多么完美的谎言。
“楚慕,我们晚上一起去那个园子里看白玉槐花好不好?”她挣扎了一番就安静了,贴着他的胸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