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童颜鹤发,一身银灰色的布衣,肩头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一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
倘若说上次在街头的偶遇是巧合,那么在这偏僻的马场也能遇到他,便有点说不过去了。
乔叶没有转头就走,既然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她不明白,她与他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情分了,师徒之谊也早就成了笑话一场,老狐狸又何必再来招惹她呢?
思索间,老狐狸已经慢慢走近,他肩头的小狐狸见了她,面露欣喜,似乎想要跳过去,乔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睛从小狐狸身上扫过,她没有忘记,它是毒狐,全身都是毒。
小狐狸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神情顿时无比沮丧。
老狐狸停在她的面前,直直地望着她:“小丫头……”
许是觉得这样叫有些不合适,他停了下来。
乔叶很想笑,于是她真的笑了,勾起唇角望过去:“不知师父大人有何指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是师父最没有出息的徒弟,轻信、妄信,最后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我以为,师父已经不屑再来见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了。”
“……”老狐狸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突然眼眸的颜色一变,伸出手。
“师父,你不用再给我下毒了,你手上的断肠散对我完全没有用,这种不致命的东西,还是省一省吧。”乔叶先他一步道,“倒是我手中的牵机毒是费了好久的功夫才配制出来的,如果师父想要尝一尝它的厉害,徒儿倒一点儿都不介意。”
“好厉害的小丫头。”老狐狸冷声笑道。
“多谢师父夸奖,这一切都是拜师父所赐,徒儿感激不尽。”乔叶还是在淡笑。四年前她没有学成的事情,在云城的时候彻底学会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生存?老狐狸教会了她很多道理,甚至是用她亲身做的实验,去云城时这些教训成了她谋生的本领,不论是心机还是配药制毒,她也说不清到底是该感激他,还是恨他。
老狐狸的眼眸突然显出罕见的碧色来,这个女孩子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小丫头了,只是同样把离儿伤得那么深。如果是从前,他会选择杀了她,可是现在却不能,看着离儿每个夜晚的自我折磨,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老狐狸站在原地开口道:“小丫头,老夫若是想杀你,你是躲不过的。我不杀你,现在,你只需跟我走。”
乔叶嗤笑:“凭什么?你想做什么?”
老狐狸的耐性用尽,大手旋即挥出去,十数枚银针飞射出去,乔叶终究是不如他狠心,手中淬了毒的银针迟疑地松手。她躲不过就站在原地不动,反正他也躲不过她的银针,大不了到时候一命抵一命,毕竟是曾经在乎过的人,面对他的时候,只能如此任性,带着些赌气的味道。
然而,没有预期中的刺痛,她的身子被一个大力往后带,接着眼前一黑,身子被一个温暖的胸膛包裹住,淡淡的木香扑鼻而来,顿时满世界都是这样突兀而陌生的味道。
银针入肉的细微声音。
搂着她的男人身子一颤,闷哼了一声,却只是低头轻声问道:“小乔……有没有伤着?”声音低沉却轻柔,是一种恍如隔世般的心疼,他到底不能弃她于不顾。
“七哥?”乔叶还在懵神中抬起头来,望进那双深邃的紫瞳中,不自觉唤出声,然而,耳边却听见老狐狸轻咳了一声,吼道:“离儿!你在做什么!”
乔叶从楚离的肩头望过去,只见童颜鹤发的老人捂着肩头走过来,对楚离道:“离儿,快些把解药吃下去!”
楚离的左手臂上插着十数枚的银针,他用右手搂着她,将她原本该受的伤都受了,可是,乔叶心里涌起的感激与心疼很快被一种巨大的痛楚掩埋,她咬了咬唇,猛地一把推开了那人的胸膛,往后退了一步,冷冷笑道:“原来,原来你们一早就认识……离儿,离儿……七哥,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欺骗我?碧渊寺涅槃池里那雪莲的叶子,重阳节的茱萸锦囊,师父的寿辰……所有的一切,你一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哦,不是,也许一早就是你设计好的,呵呵呵,我真傻……被你们骗得团团转……到现在还以为起码当初的感情是真的……起码当初,你是想对我好的……原来,我错了……”那些尘封的往事啊,一件一件全部都那么清晰,随着此情此景而越发地讽刺起来。
“小乔……”楚离眉头蹙死,紫瞳中满是恐慌,缓缓摇头,摇头,伸出右手想上前去拉她。
“别碰我!”乔叶喝道,又往后退了一步,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可怕,“别再装了!楚离!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告诉我便是,不必这么假惺惺的,一个对我使毒,一个又来救我!”眼睛盯着楚离受伤的左臂,乔叶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演戏演得真是像,堂堂大楚国的战神,却连几枚银针都避不开,你的左臂难道是废了吗?!”
她叫他楚离……
他的左臂……
楚离的身子一颤,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唇泛着青紫,是中毒的症状,这种毒会使人的神经产生麻痹,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觉得这么痛?
“小丫头,你够了!”老狐狸走上前来,喝道,自怀里摸出解药递给楚离。楚离没有接。
“师父?呵呵,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师父……”乔叶身子轻颤,过往的岁月里仅仅剩下那么一些值得去珍惜的东西,可是现在也一点一点成了骗局的一部分……从前没有去追究的往事,今时今日一次性都发泄出来……
楚离喉头哽住,一种要丢失全世界的恐慌支配着他所有的思维,他没有理会手臂上扩散的毒,大步走到乔叶身边,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进怀里:“小乔,你听我说……”
乔叶挣扎,然而他抱得太紧,她挣不脱。
“小乔,冷静一点,听我说……冷静一点……”楚离越抱越紧,一点都不敢再松开。
乔叶停止了挣扎,抬头,眼中含着泪花,她努力地笑,轻点头:“好,我听你说。”
“……”楚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么多复杂的问题,要从何处说起呢?
“说不出来吗?”乔叶笑了:“那好,你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那茱萸锦囊是他做的,你根本不知道那雪莲的叶子是他要的,你也根本不知道我准备了那么久的寿宴为的是谁……七哥,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认识他,说啊!”
“……”楚离牙关咬紧,全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叶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他开口,勾起唇嗤笑了一声,眼神变冷:“放手。”
楚离不放。
忽地手臂一麻,他的手条件反射般松开,乔叶已经退得离他有好几步远,面无表情道:“从今天起,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她已经不想跟他多说话了,银针刺麻穴,这是对待敌人才会用的方式。
夜风已经急急赶了回来,见到这样的场景寸步不离地护在乔叶的身边,紧紧盯着楚离。
乔叶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把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丢在了草地上:“谢谢你这么‘好心’救了我,这个是解药,我们两不相欠了。”
她的浅绿身影消失在驯马场的碧绿草地间,天地如同这马场一般苍茫,楚离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陡然跌倒,单膝跪地……
左臂垂下来,无知无觉。
“离儿……”老人的声音十分虚弱。
楚离没有应,伸出右手拾起草地上的白色瓷瓶,凝视了一会儿,转身把它递给了身后的老人,声音很轻:“服下吧。”
老人的碧色眼眸带着满满的歉意与悲悯望着他,嘴唇颤抖:“离儿,外公对不起你。”他本是想帮他,却不想越发害了他。
楚离一笑,紫色的瞳眸黯淡无光:“说再多有什么用呢?她本来就恨我,只是现在更恨罢了,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了……”
他们之间,确实需要一个歇斯底里的分手,如今,终于圆满了。
坐在马车里,一直强忍着情绪,在见到楚慕的那一刻,乔叶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吓得楚慕懵了,抱着她,连连问怎么了。
乔叶摇头,不说话,只是哭。
楚慕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这么伤心,手忙脚乱地抱起她往房间走,任她伏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把他胸前的衣服都弄得湿漉漉的。
待情绪稳定了一些,她才望着他,慢慢开口道:“楚慕,你说得对,他确实心机太重了,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一直在骗我。”
楚慕轻拍她背部的手顿住,只是一瞬,又重新轻轻地抚慰她,笑道:“今天见到他了吗?”他语气淡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