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久久才回神,死死地咬着下唇,唇瓣上刚刚凝固的血液又溢出来:“七哥,对不起,我……我总是给你带来麻烦……我不想……”她想保护他,却总是让他身处险境,倘若刚刚没有楚慕的出现,那么他……
楚离没有说话,眉头蹙得死紧,她还是这样保护者的姿态,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明明是他给她带来了危险,却什么责任都要揽在身上,他蓦地抱紧她:“小乔,别说了,我们……回去。”声音里有几分沙哑,情绪难辨。
黑暗已经来临,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同,他也明明都已经知道,可是,放不开,怎么都放不开。贪恋虚幻的安稳,一直就这样胶着着,不去想,不去记,奢望着,是不是所有痛苦的回忆终有一天都会被欢乐取代?当大难来临时,我如果抓不住你的手,是不是不如就趁现在风浪尚未汹涌时放开你的手?
可是,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将这到手的幸福与温暖丢开?
深巷中,白衣女子手中紧紧握着长弓,一双丹凤眼闪着慑人的光芒——
她的武艺、她的兵法全部因他而学,她为他受了五年的非人折磨,他可以不爱任何人,可以对任何人不屑一顾,包括对她。可是,她绝对不允许他对一个男人或者是女人过分地好,否则,她一定会杀了那个人,不死不休!
“小姐,快些走吧,马上就会有官兵来了。”侍女采苑在一旁提醒道。
顾姳烟将长弓递给她,一边往深巷更深处走:“便宜那个小子了。”
采苑有些迟疑,却还是开了口:“小姐,你这一箭射过去,要是伤了离王殿下,可如何是好?”
顾姳烟站住脚,凤目微微一侧:“我的箭,他必定能躲得过,只要他放弃去救那个小子。谁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居然也会有真情,那小子赶着去南风馆救他,楚离也急着替他挡箭,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采苑住了口,她知道小姐对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势在必得的,可是,她却没有想过,即使对于自己最爱的男人,她也依旧能够下得去狠手,会毫不犹豫地把冰冷的箭矢对准他……
奢华的抬轿行进中,楚慕捋起衣袖,看了看手腕上的那一圈深深的牙印,旁边鲜红的伤口触目惊心,是锋利的箭矢擦过的痕迹。刚刚接箭的时候太着急了,根本来不及多想,他只看到她傻傻地要替楚离挡箭。
不管身处怎样的险境,都像个没有脑子的傻子似的横冲直撞,只要是楚离的事情,她永远那么急躁。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人之心?
好一个爱人之心。
楚慕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往后靠去,他何尝不是如此急躁呢?他所想隐藏的一切,今天都失控了,他只是无法看到她有危险。
趁着自己的笑脸还能够勉强维持住,他选择离开他们,他不想承认的,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妒忌了,妒忌得怒火中烧,然而,无可奈何。
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是有意接近她,还是无意中碰见她,她从来不肯给他哪怕一丝机会,刚刚答应的事情想收回就收回,想翻脸就翻脸。细细想想,她也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只是他太习惯强势,太骄傲,于是,不等她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他总是掉头就走。
走了之后,马上又折回来。
如此三番,折腾得自己都觉得琐碎而无聊。
手上的伤掩盖不了,方才的事情观月楼里的那人必然会知道,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他来训斥。
清逸王府,当夜晚来临时,射影楼里原本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凝固到了极点。楚慕坐在榻上,悠闲地喝茶,一道黑衣闪了出来。
全在意料之中,因此楚慕并不感到惊奇,只是抬头笑:“父亲,您怎么来了?”
清逸王的眼睛犀利而敏锐,黑暗中也散发着慑人的光芒,他的玄色衣衫在烛光的照耀下,有些昏暗不明的鬼魅,他冷冷哼了一声:“十几年了,什么都没有学会,居然学会出风头了?你的武功果然是厉害,连百步之外的箭矢都能够接得住,就算那被箭指着的人是未来的皇储,你也没有任何义务去救他!他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楚慕默不做声,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说得没错,楚离死了,跟他确实没有半点关系,他肯定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清逸王冷笑:“如果你告诉我,贸然出手相助不是为了楚七而是为了那个不男不女的小子,那么,你就应该去接受暗夜宫的极刑!他是什么人?值得你去为他暴露身份?我说过,就算你的心死了,你的身体也不能有半点毁伤,因为你没有任何权利!你想死,还得问我同不同意!”
楚慕握着杯盏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想镇定,想认真地听他说完,想努力地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可是,自从记事开始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做到。他见过很多父子之间交谈的场景,也每每都听得很用心,就算是楚皇与楚离,也不会是这般的争锋相对。父爱是什么?有人说,父爱如山石一般厚重。可是,对楚慕来说,父爱如刀——
一刀一刀地将他的心凌迟。
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态,楚慕的眼眶有些热,抬头笑得很僵硬:“她是我的爱人,所以我要救她。”他盯着他父亲的脸孔,希冀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动容的神色。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清逸王不仅没有动容,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的嘲讽,他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将楚慕的心由凌迟的碎片绞为粉碎:“爱人?哈哈!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以有爱人,只有你,不可以!爱情是你不配拥有的东西!你有什么能耐保证自己不会先她而死?你有什么本事证明自己真的可以给她未来?你有什么资格说爱?妄图去推翻命运的安排,真是痴人说梦!”
很安静。
周围很安静。
楚慕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大到有点像在哭,他咬紧了牙齿,半晌才逼迫自己笑出声来:“父亲,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清逸王不出声,也不看他,无动于衷地站着。
楚慕继续笑,笑得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出来,热热的:“二十年来,从我出生开始,我所犯的最大错误,不过是因为我还活着……呵呵……呵呵,我不爱她,不爱……我不爱任何人,也不爱自己,甚至……我恨不得马上就去死!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换回来!”
“住口!”最后一句话终于触及了清逸王的底线,他森冷地转头盯着楚慕,“够了,这就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认了,你也得认。想死?没那么容易!”
一甩袖,清逸王暴怒而走。
楚慕呆呆坐在那里,眼睛都没有眨,脸上维持着惯常的笑意,僵硬而麻木。
对,这就是他的命了。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
她是我的爱人。这句话,他费了多大的勇气才从心里说出来,可是得到的答复却是,他没有资格说爱,他不配得到爱情。
这就是一个父亲给予儿子残忍的诅咒。
脑海里突然便出现了她的脸,黑宝石般透亮的眼睛,小鹿似的惹人怜爱,好像是一道光芒射进了心田,照得他昏暗的内心有了一丝挣破束缚的勇气,不过是一瞬间,那道光突化为利刃,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心头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嘀嗒作响。
他听见她说:“楚慕!你就不是个东西!你这样花心的人,总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你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能制服你的女人,你会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你,她要把你的真心践踏在脚下,任你怎么哀求,她都不会爱你。这样,才能给你这个花心大萝卜惩罚!”
呵,多么完美的诅咒。一步一步地应验。他像是个傻瓜般沦陷,她却对他轻视到不屑一顾。
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人人都知道他是纨绔的逍遥王爷,声名狼藉……
也是,背负了一身的阴影,从出生开始就拥有无法救赎的罪孽,单纯美好如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得到他的吧?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不是我,是几乎楚都所有的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我已经成了楚都最大的笑柄,你满意了吗?
楚慕站起身,将书架旁暗格里的药物倾数倒出来,满手掌的黑色药丸,闭上眼睛仰头吞了下去,喉咙里已经分不出是哽咽还是麻木,头上、心里已经分不出痛还是不痛了。
医师说这药可以暂时止痛,然而,它也有副作用,有毒,不知道这样整瓶一起吃下去,是不是会死呢?
他突然很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