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王夫人果然如她所作的最坏预料那般,很快便在黛玉的进逼下,丢盔弃甲,漏了马脚,那一刻,贾母只恨不能立时死过去,那样就可以不用去应对眼下这不可收拾的场面了!
但她却深知,眼下的局面除过自己,其他贾赦贾政贾珍之流还真不好出面收拾也没那个能力收拾得了,惟有她这个作长辈作母亲的站出来,事情方有回寰的余地。
于是甫一到得外间,贾母便装作气怒得已顾不得还有胤禛和顺天府尹在场,气喘吁吁冲至王夫人面前,劈手便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一面哭,一面骂道:“我把你个烂了心肝的混账老婆,就因为素日里你见不得我疼她,竟然起了这样歹毒的心肠,谋害起自己小姑子的性命来,简直就是猪狗不如,禽兽不如!你说,她到底碍着你那一点了?让你这么容她不下?你愿她死了,你有什么好处?当我就会多疼你一些了?你别做梦,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只和你要命!”
骂一阵,喘一阵,见没人来劝,只得又骂道:“你别以为我老了,眼也花耳也聋神志也糊涂了,就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即便我管不了你了,还有你老爷管得了你,即便你老爷也管不了你了,也还有律法能管得了你,旁的不说,只七出之条第一条‘不顺翁姑’,就足以让你老爷休了你,你还真当没有谁能治得了你,竟敢谋害起我的敏儿来?”
王夫人虽时常犯糊涂,但还不至于蠢到家,如何不明白贾母这是在变相的为自己开脱?毕竟方才她的那句诛心之言是在场众人都听见了的,如今是无论如何收不回来了,惟今之计,只能尽量将伤害减小到最低了!因忙“噗通”一声就地跪下,哭道:“我也只是一时糊涂,醋妒老太太有什么好的永远第一个想到的都只是姑太太,所以才会生出如此糊涂之念来的,好在现在大错尚未酿成,就请老太太饶过这一次吧,我是真个知道错了,呜呜呜……”
贾母见众人包括贾政在内都还是没有要上前来解劝的迹象,只得继续痛心疾首的骂道:“就因为我有什么好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你便生出了谋害她的念头来,你简直是妄为人母,难道你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儿女?似你这样心胸狭隘,心肠歹毒之人,是绝不能再留在我们家带坏其他人了,待过会子家去后,我便请齐了族中之人,当着大家的面儿,让你老爷休了你!”
王夫人这会子倒难得的与贾母生出了默契来,闻言忙哭着哀求道:“老太太,我已经知道错了,您老人家就大人大量,瞧在恶果尚为酿成的份上,瞧在元丫头和宝玉的份上,瞧在已死去了的珠儿份上,饶过我这一次罢,我是真的已经知错了。”
见王夫人还不算太蠢,知道与自己配合,贾母方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众人仍没有那个站出来给她台阶下,无奈之下,她只得继续怒气冲冲的道:“你还有脸提宝玉和元丫头,若是让他们姐弟俩知道自己的母亲竟是这般恶毒,他们只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你也不必多说了,此番我们贾家是无论如何不能留下你这样的毒妇了!”作势问贾政,“今儿个我做主要休了你太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贾政素日为人虽迂腐,心地却并不坏,待贾敏这个妹子更是打小儿便关怀备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这也是王夫人早年间不待见贾敏最根本的原因。如今既闻得自己的夫人竟仅仅因为瞧不过贾母‘多疼了姑太太一些’,便要谋害自己妹子的性命,不由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又是失望,以致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便闻得贾母这般相问,因想亦未想便答道:“但凭老太太做主,儿子没有什么好说的!”
王夫人未料到贾政竟是丝毫不念二人之间几十年的夫妻之情,毫不犹豫便要休离自己,半点体面不与自己留,又是伤心又是生气,亦再顾不得贾母在一旁频频朝自己使颜色,霍地站起身子,便向着贾政哭道:“老爷好狠的心,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我们都快三十载的夫妻了,竟是说要休我便要休我,丝毫体面不与我留,不与元丫头和宝玉留!老爷可别忘了,我可是为老太爷守过三年孝的,无论我犯了什么大错,你都休我不得,何况我今日只是犯了一个不伤大雅的小错?!”
“你说什么?你说自己今日犯的只是一个不伤大雅的小错?!”贾政怒极反笑,转身便向一旁一直冷眼看着,从头到尾未发一语的林如海道,“烦请妹夫使个人与我准备文房四宝,我这会子便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毒妇!”
如海事不关己一般看着戏,闻得贾政说要文房四宝立时休了王夫人也仍是不发一语,只示意下人去取了纸笔来铺到桌上。
如此一来,贾政即便因心里到底还顾念着元春和宝玉的体面,顾念着荣府的体面,只存了五分要休王夫人的心,如今亦只能硬着头皮行至桌前,走笔写起休书来。
王夫人原以为别人不说,贾母至少会站出来阻止贾政,而贾政又素来最是个孝顺之人,只要贾母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再坚持要休了自己。却不想,贾母根本没有一点儿要站出来的意思,瞧着倒像是十分乐意看到她被休离的样子,一刹那间,二人往日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积怨都浮上了她的心底,让她觉得,贾母方才明着看是在为她开脱,实则是在变相的将她往沟里带,枉她还暗中感激她,决定以后都要好生孝顺她,凡事惟她马首是瞻呢!
思及此,王夫人心中的伤心与怨气瞬间到了顶点,眼见贾政停笔在即,不由怒从心中起,竟猛地冲至桌前,一把抓住贾政已写了大半的休书,“刺啦”几声撕了个粉碎,然后一面往空中抛洒,一面恨恨道:“我是为老太爷守过三年孝的,只要我没有犯了七出里的‘淫’和‘有恶疾’两项,老爷就不能休了我,今日老爷如果坚持要一意孤行,我们不妨衙门里见!”
一旁与如海一样一直冷眼看着戏并未开口的黛玉忽然笑道:“何必去衙门,顺天府于大人就在此,何不请于大人来断断?”
王夫人听说,有如天上忽然降下了一个大救星一般,忙忙扑到顺天府尹面前便跪下了,哭道:“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顺天府尹看了如海一眼,见他微微冲自己颔了颔首,方清了清嗓子,向王夫人说道:“按照大清例律,你这种情况,夫家是不能将你休离回家的!”
短短一句话,说得王夫人的心登时从谷底飞到了云端,连谢都来不及与顺天府尹道,便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行至贾政面前,得意洋洋的道:“连大人都说我这种情况,是不能被休离的,看你还怎么休我!”说着还不忘挑衅的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已经被如海的反应弄糊涂了,完全吃不准他大费周章的将他们及顺天府尹都请来,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王夫人被休?——彼时她犹不知道鸳鸯悄悄儿来告密之事,只当是王夫人不小心漏了马脚,因此方才心中一直在思忖如海这到底是唱的那一出,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先前王夫人投来的求救目光。
不想待她一回过神来,首先接触到的便是王夫人的挑衅目光,不由又气又怒,这个蠢妇,都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的,还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个不住,今日她就算是被休了或是被问罪了,那也是活该!
如海冷眼看着王夫人一脸的得意和贾母贾政一脸的铁青,觉得也是时候将事情挑明了,省得他们在这里没完没了的说下去,没的白让他们看了添堵。
因清了清嗓子,故意问顺天府尹道:“那依于大人方才所说,贾二太太这辈子与荣国府都只能绑在一起,无论什么情况,都只能福祸相依了?”
顺天府尹忙笑道:“依靠大清例律,的确如此。”
如海点点头,继续问道:“依照大清律例,‘以下犯上’、‘奴大欺主’该当何罪?又会不会株连到犯案人的家人呢?”
顺天府尹道:“这就要依具体情况而定了,不过轻则受笞刑,重则被流放乃至被杀头却是避免不了的,其家人被株连亦是避免不了的!”
“原来如此!”如海拿眼意味深长的一一扫过贾母贾赦贾政贾珍等人的脸,最后将森冷的目光定格在了王夫人身上,“那依于大人之见,似方才这种下五旗包衣奴才,意图谋害上三旗主子性命的情况,又该以何论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