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贾敏笑了起来,啐道:“呸,说得好可怜见的,谁不知道你是那财主儿?落在旁人眼里,还只当我这个当主子的,克扣了你的月钱呢!”
周嬷嬷苦着脸道:“夫人倒是没有克扣我的月钱,就是素日里放钱的那个小木匣子,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
话未说完,贾敏与黛玉并满屋子伺候之人都已笑软了,方才那不愉快的氛围,也顷刻被冲淡了个七七八八。
一时婆子送了饭来,雪雁春纤领着小丫头子摆了,又请过在厢房里玩耍的墨玉耀玉姐弟俩来,娘儿四个共桌吃毕。耀玉犯困,墨玉遂带了他去歇中觉,贾敏与黛玉则瞧着丫头们支了桌子,拉了刘光源家的和周嬷嬷作陪,母女主仆四人斗起牌来。
正得趣之时,冷不防门外有个小丫头子一伸头,整好儿被坐在正对着门口方向的黛玉瞧了个正着,因向侍立在一旁的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便很快寻了个由头,避了出去,但不多一会儿,又面色苍白的回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黛玉知她一向颇为沉稳,能让她都变色,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处理不了的事,因暂停了抹牌,说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雪雁咽了咽口水,方支支吾吾的道:“回福晋,……那个贾二太太又来了,领了贾府的奶奶姑娘们,在街口……跪成一排,还……还让人抬了瘫痪在床的贾老太太来,说是今儿个若见不到福晋和夫人,就长跪不起了……”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贾敏已将桌面上的牌大半儿掀到地上,霍地站起身子来,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般冷冷道:“我避而不见,并非是怕了她们,只不过是懒得同她们费神罢了,如今倒好,还敢撵到这里来,还敢出言威逼于我,真当我是软柿子,可以由得她们捏圆搓扁不成!”说着大步行了出去,在镇南侯府门前闹腾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敢闹腾到她女儿女婿的府邸上来,看她饶得了她们那一个!
雪雁一席话,说得黛玉亦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儿,但见贾敏已怒不可遏的扶着周嬷嬷大步行了出去,又恐她气坏了身子,说不得只能强压下怒气,吩咐了刘光源家的几句:“立刻让人拿了我的对牌走一遭儿京兆府,就说有人私闯四贝勒府,欺君犯上,藐视皇威,让京兆尹立刻着人来抓人。”方扶了雪雁,急匆匆撵了出去,欲将贾敏追回来。
黛玉心知贾家的人之所以敢这般的有恃无恐,只怕是想的如今正是争夺皇储的关键时期,即便他们家早已与胤禛的岳家镇南侯府恩断义绝,但二者之间的血脉关系却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他们往四贝勒府门外上演这么一出“跪地哀求”,胤禛和她为顾及名声,势必不会不答应他们的请求,所以才会连早已瘫痪了的贾母都抬了来!
但若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胤禛和她妥协,那可就真真是打错了主意!她们不是要‘长跪不起’吗?哼,那她就让她们去到京兆府天牢那个终年见不到一点阳光的地方,跪个够!
一时行至通往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远远的果见有几辆悬着“荣国府”字样灯笼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前面则跪了三排人,依次是刑王二府,尤氏凤姐儿李纨妯娌并最后一排的探春惜春,再其后才是贾府的丫头婆子们。在所有人的前面,还放着一张藤屉子春凳,盖了厚厚的褥子,只看得见一个花白的头露在外面,不是别个,正是满脸呆滞,早已瘫痪了有一二年功夫的贾母。
饶是四贝勒府坐落在不是亲王皇子、便是王公宗室府邸所在的,寻常百姓人迹罕至的铜雀台,如此扎眼的一幕,仍旧引得了周边一些府邸的下人们探头探脑。
黛玉在后面眼见贾敏扶了周嬷嬷就要行出大门外,忙示意若梨若桃飞奔上前将她拦住,好说歹说劝至了门厅里,方笑道:“对付那样一群跳梁小丑,何须娘亲亲自出马?没的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也降低了镇南侯府和四贝勒府的身份。我已使人拿了我的对牌去京兆府报案,相信很快京兆府就该来人了,以后管保她们不敢再上门,娘亲只管放心罢。”
要是真让贾敏出去与王夫人等正面接触了,有失身份让人看笑话儿还是次要的,气坏了她的身体亦是次要的,最怕的就是贾敏一看见贾母那副晚景凄凉的景象,会忍不住心软,到时候王夫人她们的目的,也就达到至少一半了!——当初为着闻得人说贾母因病瘫痪,有生之年只能如同活死人一般活着时,贾敏还暗自神伤了好久,虽然从未在人前提及过此事半个字,但如海与黛玉都知道她的心情,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贾敏原非那等愚鲁之人,方才不过只是一时气怒攻心,才会失去理智,气冲冲的要出去找王夫人等算账的,浑然忘记了以自己母女如今的身份,要整治小小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国公府,要给他们安几项罪名,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之事。这会子既闻得黛玉这般说,也就冷静下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道:“我也是气糊涂了,幸好还有你在,不然可该让人瞧笑话儿了。”
黛玉笑道:“娘亲也是太过关心四哥和我,怕带累得四贝勒府名誉受损,才会那般生气的嘛。”
周嬷嬷在一旁笑着插言道:“夫人时刻惦记着福晋,福晋时刻记挂着夫人,正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儿‘母女连心’呢。”
本是凑趣儿的话,却反倒说得贾敏面色一僵,片刻方怅然的低喃了一句:“母女连心,是啊,母女连心……”旋即便低垂下了脸子去,也将自己眼里的情绪悉数掩住了,不欲使人看透。她方才之所以那般的大动肝火,固然是为了王夫人等逼迫她不算,竟还敢逼迫到了她爱女的头上来;但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小小的因素,那便是对王夫人等竟会让已然瘫痪了的贾母出来抛头露面之不孝行径的恼怒!所以她才会怒不可遏,恨不能立时行到王夫人等的面前,对其兴师问罪的。
但看不透贾敏的想法,却并不代表感应不到,尤其黛玉如今也是将作母亲,有了既为人女又为人母双重身份的人了,自然能将她此刻的心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因沉吟着轻声说道:“娘亲放心,过会子京兆府来了人,我自会使人去让他们不得为难……贾老太太,另外会再使人平安送她回去的。”
——说到底贾母终究是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将贾敏生下来,并当她掌珠一般疼爱了那么多年之人,无论之前她作了什么错事,罪不至死。只冲着这一份生恩养恩,贾敏就难以对她做到彻彻底底的恩断义绝,至少做不到眼睁睁瞧着已然瘫痪了的她被关到大牢里去。自己作为贾敏的女儿,只是举手之间便可以让她心里好受许多,又何乐而不为呢?
贾敏知道不追究贾母的责任,已是黛玉瞧在自己面儿上所能作的最大让步了,因点了点头,握了握她的手,算是答谢她为自己作的让步。
黛玉见状,亦以点头作答,并反握住了她的手,母女两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回福晋,京兆尹于大人到了,正在外面侯着给福晋和老夫人请安呢。”
黛玉未料到京兆尹竟会亲自走这么一遭儿,怔了一下,思及如今正是敏感时期,若是自己接见了他,一旦传到康熙耳朵里,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倒是不见的好。因命刘光源家的,“你出去会会于大人罢,就说我身子笨了,不方便接见他。另外,再让他不得为难贾老太太。”
刘光源家的忙应了一声,同来报信儿的小丫头子一块儿出去了。
余下黛玉猛地又想到一个问题,忙勾手招呼了雪雁过来,附耳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雪雁便拔腿撵刘光源家的去了。
打发了雪雁,见贾敏满眼疑惑的望着自己,黛玉忙笑着与她解惑:“我只是让她去告诉于大人,抓人时刻千万要记得‘不小心’将当初我们两家那一段公案说漏了嘴,提醒一下可能早已忘了此事的京城大众而已。”该死的贾府还想以败坏胤禛和镇南侯府名声的行径来必她们母女就范,她就偏要让他们“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臊”!
于大人办事效率不是盖的,不过才又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刘光源家的便回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也已使了妥帖人送贾老太太回去,请福晋同老夫人放心。”
贾敏与黛玉对视一眼,方舒了一口长气。周嬷嬷为引贾敏开心,笑着不住搓手作迫不及待样儿道:“哎呀,终于可以回去继续斗牌,把先前输的钱都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