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领着三春宝钗等人灰头土脸出得林府大门,先安置毕三春坐到后面的车上,甫一上得自己的马车,一直等候在里面的薛姨妈便先急急赶着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林姑太太她答应了吗?”
王夫人亦急声道:“她答应了吗?”
凤姐儿吞了吞口水,方缓缓摇头嗫嚅着说道:“……不中用,林姑妈不但未答应,反而将我们姊妹几个都说了一顿……”
薛姨妈身子晃了一下,脸上攸地煞白如纸,但她犹不死心,又将期待的目光转向了一旁作丫鬟状打扮的女儿宝钗,“……钗儿,她答应了吗?”
宝钗冰冷着一张脸子,半晌方冷冷说出了一句:“妈且等着给哥哥收尸罢!”
“不……”薛姨妈凄厉的惨叫一声,便“咕咚”一声重重栽倒在了地上。唬得王夫人凤姐儿忙上前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登时忙作了一团……
回至客栈,薛姨妈倒是清醒过来了,但仍哭个不住,一面叫着她“苦命的蟠儿”,一面挣扎着要爬起来去给林府遭人命去,凤姐儿等人又是顺气又是苦劝的,还是劝她不住,直累得筋疲力尽,仍叫她自床上跳到了地上,赤着脚便要往外冲去。
关键时刻,宝钗挡在了她的面前,却是既不拉她也不劝她,只是冷冷道:“妈且去与林家遭人命罢,横竖只有哥哥才是您的孩子,我就不是,您只管跟了他去,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的受人欺凌罢!”话虽说得硬气,眼角却早已不受控制的掉下泪来。
薛姨妈闻言,又是心痛又是难过,忙上前一把搂在宝钗在怀,哭道:“我苦命的钗儿啊,都是妈对不起你……”终是安静了下来。
一旁凤姐儿见状,暗自舒了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笑意,与王夫人说了一句:“我且瞧瞧三位妹妹,再问问小二有什么吃的去,折腾了一上午,太太与姑妈必定饿了,我让他们弄几个清淡点子的菜来,太太与姑妈多少用一点罢,不然身体可吃不消。”便转身去了。
刚一转身,她嘴角的笑意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生气与懊恼,早知道她就不该应下太太这个差使的,那怕太太会记恨她,如今老太太还健在呢,太太再生气,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再者,太太的性子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只要以后她多与她办几件差使,多说上几句好话,她应当会原谅她这一次的。
如今可好,差使未办好不说,反而还得罪了林姑妈,让林姑妈说出了那样重话儿来,还极有可能会传到老太太耳朵里,硬生生弄了她个两面不讨好!太太也真真是糊涂,虽与薛姑妈系一奶同胞的亲姊妹,那薛大哥哥却是薛家子,能有多重要,死了也就死了罢,那里及得上林家这门亲戚这般显赫?须知林姑父如今圣眷正隆,位极人臣甚至封侯拜相都指日可待,她不上赶着去奉承巴结林姑妈不说,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得罪于她,难怪老太太近来多有不待见她呢,敢情都是她自找的!
不提这边凤姐儿的暗自忖度,如今且说屋内薛姨妈闻得宝钗一番话儿后,一时悲从中来,当下便抱着她嘤嘤的痛哭了一场,方在一旁家下人等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
王夫人遂趁机说道:“如今看来,蟠儿是万难救得回来的了,妹妹即便心下难过不忍,也该好生筹谋筹谋以后你们娘儿两个该怎么生活了。我也出来这么几日了,再不回去,只怕老太太就该动疑了,我就先回去了。妹妹且先将息几日,便回金陵去罢,一来那边儿也离不开人,二来蟠儿犹在狱中,好歹也该让他好吃好喝的走完最后一程不是?”神色间与前几日的热络焦急大不相同,竟是淡得不能再淡。
薛姨妈已伤心得脑子不甚灵光了,自然未听出王夫人言语间的疏离,宝钗却是聪明绝顶,自然立时便将王夫人的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必是瞧着她们家即将家产不保,因此迫不及待的疏远她们,要任她们自生自灭了!
她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原来所谓“亲情”在金钱和自家利益的面前,是真的不堪一击!
因着父亲早亡,母亲懦弱,哥哥无能,宝钗很小便开始在幕后承担起了掌管家业的职责,薛姨妈有什么事儿,向来倒反过来要征求她这个作女儿的意见,所以对王夫人早早便流露欲定她为自己儿媳妇之意一事,她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一个闲散国公府袭不了爵位、承不了家业的少爷,并不是她的最终选择,那怕她是“士工农商”里地位最低下的商家女,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容貌,是完全可以找到另一个更好归宿的,譬如选秀进宫作娘娘,或是被指到哪位皇子府上作皇子福晋去,——她是没有资格参选秀女,只能参选宫女,但她相信凭自己的容貌才情,迟早都是会平步青云的。
然她看不上贾宝玉是一回事,王夫人迫不及待的想要疏远她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她与母亲已是没了倚靠,只怕很快连皇商的名号也要失去,若王夫人再不管她们,她们就真的是只能任人鱼肉了,因此无论如何,今日她都要让王夫人改变主意!
当然,这并不说她如今就愿意“屈就”嫁入贾家了,而是她必须得先稳住王夫人,让她能竭尽所能的帮助她们,让她们家保住皇商的名号,得以重新站稳脚跟,之后她才能趁机爬得更高,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所幸她心里早在几日前便已作好了两手准备,不怕王夫人不回心转意。
于是她出声唤住了已走到门边的王夫人:“姨妈且慢,容我说几句话再走不迟。”
王夫人听说,以为她是要提什么要求,虽满心不愿,到底也不好作得太绝,只得折了回来,复又坐下,强笑道:“宝丫头有什么话儿只管说,姨妈若是能办到,绝不推辞。”
宝钗暗自冷哼一声,方低低道:“方才我已认真想过,哥哥此番是绝难保得住了,妈与我虽伤心,活着的人总还得活下去不是?只是妈与我没了倚靠,只怕……族人们那里会有话说,因此我想了想,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妈名下再有一个儿子……”
此言一出,不独王夫人,就是一直无声啜泣着的薛姨妈也听住了,半晌方迟疑道:“……我到那里再找一个儿子去?总不能去族里过继一个罢,谁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倒是别引狼入室的好!再者,你父亲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家业,凭什么要便宜了外人去!”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只因她又想到了就是因为林家多事,她们母子才会陷入今日之境的!
王夫人却不如薛姨妈那般愤慨,反正她想要的只是宝钗这个儿媳妇而已,薛家便是有万贯家产,将来也不过是名声好听一点,宝钗的嫁妆丰厚一点罢了,倒是先保下皇商的名号是正经,不然三两年后议婚时,贾母那里便头一个通不过。因点头说道:“我倒觉得宝丫头这个法子可行。那过继来的虽比不得亲生,好歹能保住妹妹家眼下皇商的名号,也能保住家业不被充公到族里,莫过于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又道,“若是担心引狼入室,选一个老实懦弱,年纪幼小的来过继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之事,难道他还敢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儿,恩将仇报不成?到时我这个作姨妈的便头一个不答应,兄长他们那里,难道又能眼睁睁瞧着妹妹吃亏不成?”
说得薛姨妈神色间松动了几分,正待再说,却听宝钗先道:“我的意思,并非是从族里过继。”
“那你是何意思?”王夫人与薛姨妈都奇道。
宝钗淡淡一笑,道:“妈难道忘记您在金陵咱们家的一个庄子上,其实是还有一个庶子的了?”
薛姨妈见问,怔了片刻,方失声叫道:“……你是说烟岚那个贱人生的那个儿子?”
宝钗点头,“正是薛蝌!”当年父亲忽然离世时,还是她做主卖的父亲的小妾烟岚,并送了其生得一双儿女薛蝌与薛宝琴去庄子上呢,故而她印象比较深刻。
薛姨妈显然对当年那个烟岚余恨未消,即便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了,仍是咬牙切齿,“要我替她养儿子,我宁可将财产都充公到族里!”
说得王夫人皱起了眉头,暗恼自己这个妹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是这般拧不清?宝钗却是一点儿不慌张,她有的是理由说服母亲,不怕她不松口。
果然,几日后,薛姨妈便携宝钗及家下人等回了金陵。不久,她接回庶子庶女养在自己名下的消息,便传回了京城王夫人的耳朵里,王夫人方暗自舒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