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着痕迹打量了四人一番,发现边上那两人打扮得要素淡一些,神情间亦颇为不苟言笑,较之中间那两个打扮得各有千秋,却是一样艳丽逼人的女子,明显要老上几岁,心里已有了底:边上那两人,不必说定是年纪要长一些,近年来亦不大得康熙宠爱了的惠妃与荣妃二人,中间那两个,自然是宜妃德妃了,只是到底那一个是德妃,那一个是宜妃,她暂时还不能确定。
她正思忖着要如何才能自她旁边的云梦云绯口里套出二人具体是那一个,不想云绯却先低下头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先与她说道起来,“姐姐一定很好奇上首那四位娘娘,具体每一位是那一位罢?我去年随额娘进宫赴宴时,也是如姐姐一般,两眼一抹黑,还是家去后问了额娘,之后又在万寿节上再次确认了一番,方弄分明了。”
“是吗?且快说来我听听。”黛玉忙趁势说道。
“从左至右第一位,是惠妃娘娘,她是大阿哥的生母,钟萃宫的主位;第二位是宜妃娘娘,五阿哥与九阿哥的生母,承乾宫的主位,如今最得皇上宠爱;第三位是德妃娘娘,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的生母,永寿宫的主位,与宜妃娘娘一样受宠,眼下后宫就是由她二位共同打理。最后一位,则是荣妃娘娘,三阿哥的生母……”
云绯想是难得有机会寻下黛玉这样好的听众来听自己尽情的“八卦”,不觉越说越兴起,越说越大声,偏殿内又十分安静,以致满殿人的注意力,都很快集中到了她与黛玉的身上。
被这么多双含义不明的眼睛盯着,尤其其中还有贾敏与兆佳夫人那混合着忐忑、担忧、谴责的目光,黛玉简直是如坐针毡,其苦万状,深悔方才没有在云绯一开始说话时便阻止她,毕竟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场合!说不得只能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惟愿众人下一刻便将目光都自她二人的身上移开。
怎奈“天不遂人愿”,片刻过后,众人的目光不独没有移开,反而连仅有几个未注意她们的人,亦注意到她们了,只因上首宜妃笑吟吟的说了一句:“这是那家的千金?性子倒是直爽。”就是这样一句话,让黛玉与云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缩着头装“鸵鸟”,只得戚戚艾艾的站了起来。
偏生云绯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太害怕之故,竟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两眼发直的站在那里,没奈何,黛玉只得作出一副谦恭害怕的样子,小声说道:“回……回娘娘,臣女二人初次进宫,才又见识了娘娘们的高华气度,眼界大开,一时兴奋难耐,所以才会相互交流自己感受的,还请娘娘赎罪!”
她说话时,宜妃一直偏着头在听,她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亦随之一摇一晃的,几乎不曾慌花了满殿人的眼睛。良久,她方轻笑着说了一句:“怎么这两位小姑娘都没有长辈同来吗?”
方才宜妃说第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黛玉及云绯身上时,贾敏已是忐忑万分,生恐黛玉受到什么委屈,若非有兆佳夫人在一旁轻扯她的衣袖,并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早已站了出来。如今既闻得宜妃问,当即便毫不犹豫的出列,挡在了黛玉面前,不卑不亢的道:“回娘娘,臣妾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林大人之内眷,适才是小女无状,恳请娘娘瞧在她少不更事的份儿上,千万宽恕一二。”
贾敏既站了出来,兆佳夫人自然不能再坐下,亦跟着站起来挡到云绯面前,先报了马尔汉的名号,又谦恭的说了一通与贾敏适才所说大致相同的话。
宜妃听罢二人的话,又是半日没反应。惠妃与荣妃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儿,只专心吃着自己的茶,惟独德妃怔了一下,噏动了几下红唇,但终究没有说话。
就在殿内众人都紧张得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之时,终于有一个声音响起:“哎呀姑姑,您一向慈悲为怀,最是宽和仁慈的,今儿个又是大年三十,举国同庆的好日子,您又何必吓坏人家小姑娘呢?我见这两位妹妹都与我差不多年纪,您就当是我平日里不小心闯了祸那般,宽恕了她们也就罢了嘛!”
——说话的却是紧挨着玉阶第一席上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美貌小姑娘,她身着天青色流云旗装,头戴赤金镶蜜蜡水滴小凤簪,耳朵上则缀着赤金镶翡翠水滴坠儿,映得她的面容晶莹又秀丽,在明黄的灯光下,一笑间便生出了小女儿特有的娇憨真挚来。
下面人群中有认得那位小姑娘的人们见她说话儿了,都不着痕迹舒了一口长气,脸上的表情也明显放松了许多。
果然宜妃一张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霎时已有了大大的笑容,“想不到咱们柳遥格格也知道宽和了!也罢,今儿个本宫就瞧在你的面儿上,不计较她们两个喧哗内殿之事了!”显然京城里盛传的‘宜妃娘娘待娘家的柳遥格格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所言非虚。
那柳遥格格听说,甜甜一笑,道:“如此我就待这二位妹妹先谢过姑姑了。”又转头笑道,“林夫人兆佳夫人与二位妹妹还不快谢娘娘恩呢?”
黛玉未料到关键时刻,竟是她早闻名已久,却素未谋过面的郭络罗。柳遥站出来为她解了围,她的心里不独没有欣喜感激,反而生出了一股子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郭络罗。柳遥看她的目光别有深意,但认真要说,又说不出具体有什么来!
思忖间,她已被贾敏拉着与云绯母女两个谢了宜妃的“不罪之恩”,并在众人犹未移开的目光中落了座,心下虽很不舒服,却亦明白在这皇权至上的年代,自己便是再不舒服亦只能忍着。
所幸众人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只因太后娘娘来了。
这下不止下面的人,连上首包括宜妃在内的四妃亦拜了下去,黛玉心里终于稍稍解了气,你宜妃是比我身份高,在太后面前,却也一样得作小伏低状!
太后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体态微丰,圆润白皙的脸上有双非常温和的眼睛。
她穿了华贵的描凤礼服,旗头上戴了一支华美的累丝衔珠金凤,凤首高高昂起,凤嘴里则衔着一柄玲珑细致的富贵如意,其下悬着三串珍珠,每一串的最下面一颗都足有莲子般大小,正中间那颗又更大出了一圈儿,正垂在她饱满的额头间,散发出摄人的光芒,衬得她是高贵典雅又不失庄重慈祥,令人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逼视。
相形之下,分坐在她两侧,原本还算得上艳冠群芳的宜妃德妃,霎时便显得艳俗有余、端庄不足,太过小家子气,登不得大雅之堂了。
太后不止相貌宽和,待下也很宽和,只在甫一进来时受了众人的礼,便呵呵笑道:“今儿个可是大年三十儿,一年里仅此一次的好日子,大家伙儿都自在些,不要拘谨,想吃什么尽管吃,想喝什么也尽管喝,不要因为有老婆子我在,便坏了大家的兴致!”又率先敬大伙儿的酒,还命随侍宫女夹了烤羊腿子肉与自己吃。
众人一见太后如此随和,丝毫不拿架子,还语言幽默,渐渐便都放松下来,殿内的气氛很快便变得轻快起来。
经过先前那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黛玉自然没有了吃东西的兴致,只象征性的夹了几筷子菜,连味儿尚且未品出来,便放下了筷子,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吃茶,同时悄悄儿注意着怀中的镜表,计算着还有多久她和贾敏才能离开慈宁宫,回自己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一个小宫女上前低声问黛玉:“姑娘可是要去净房?”
黛玉才多吃了两钟茶,整好想去净房,但是却信不过眼前这小宫女,猜不透她谁也不问单只问她会有什么企图,遂摇头小声道:“不必了,多谢姑姑。”
小宫女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一般,忙悄笑道:“姑娘只管放心,奴婢先前是在锦台阁伺候的。”意思是说她是胤禛的人,让黛玉大可不必担心她有什么坏心。
黛玉闻言,疑心稍减,兼之自己确是想去净房,遂多看了小宫女几眼,以确保自己事后能大略说得出她的样貌特点后,方去到隔壁桌与贾敏打过招呼后,悄悄随了她去净房。
收拾完毕,出来净手时,却不见了方才那小宫女,黛玉心里猛地一“咯噔”,飞快迈出门槛便要往正殿行去,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前面不远的廊檐下,不是别个,正是方才在正殿不知何故为她解了围的郭络罗。柳遥!
黛玉当然不会以为在这里遇上郭络罗。柳遥会是巧合,显然方才那个小宫女是她或是宜妃的人,但她不想与她过多的纠缠,因此只草草福了一福,道了一句:“见过柳遥格格。”便侧身绕过她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