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方不再言语,唤了贴身大丫头同喜来,命其按照贾母的规格与贾敏准备礼物去。
收拾规整至傍晚,就有王夫人打发丫头过来请,薛姨妈与宝钗宝琴母女三个忙重新换了衣妆,同了那丫头过去荣喜堂。
就见邢王二夫人、贾敏、尤氏婆子、纨凤妯娌并三春黛玉姊妹等人俱已侯在那里,薛姨妈忙上前赔笑告罪,“清点箱笼行李忘了时间,所以来迟了,还请老太太恕罪。”
贾母摆手笑道:“姨太太客气了。”请她坐了,又谢她送的礼物,命丫头上茶。
薛姨妈告罪坐了,笑道:“不过一点子小心意,难得老太太不嫌弃。”又满面笑容的问贾敏,“……先前曾闻得我们姨太太说姑太太身子骨有些弱,所以备了天山雪莲,最是滋阴补血的,姑太太若是吃着好,明儿千万记得告诉我,我让蝌儿再弄了来孝敬姑太太。”
虽然心下很纳罕薛姨妈缘何忽然改了态度,贾敏却是面不改色,仍是淡淡的笑:“多谢薛太太了。”
黛玉在一旁听得暗自好笑不已,薛家送来的礼物,贾敏连打开都未打开,便转赠给了贾母房里一个经年的老嬷嬷,若是让薛姨妈知道,不定气成什么样儿呢。不过,对薛家人变脸的功夫,她算是叹为观止了,这才多会儿功夫啊,薛姨妈便能对着贾敏这般亲热了,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他们两家有多深的交情呢!
正说着,就有丫鬟来禀:“大老爷二老爷领着阖府爷儿们来了。”
贾母听说,忙命:“让他们不必进来了,直接去嘉荫堂罢。”丫鬟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贾母方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过去罢。”说着扶了鸳鸯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嘉荫堂去。
嘉荫堂内,早有凤姐儿吩咐架好了大围屏,摆好了几张取团圆之意的大圆桌,其上皆呈着瓜饼及各色果品。侍候的丫头婆子则雁翅般站了一地。
众女眷听凤姐儿安排,都坐到了围屏后面去,方有婆子去请了贾赦贾政并众子侄进来。
贾母暮年之人,又是尊长,务须避嫌,所以坐在了围屏外面,与贾赦贾政并宝玉一席。余者亦按辈分长幼依次坐了。
丫头上菜的空档,贾母不经意瞥见贾琏那桌上多了一个陌生的青年公子,长得与宝琴有四五分相似,便知是薛姨妈的庶子薛蝌了,因问贾政,“那一个可是姨太太家的哥儿?”
贾政见问,一拍额头,笑道:“瞧我糊涂得,竟忘记让外甥拜见老太太了。”
早有贾琏闻言携了薛蝌过来,赔笑道:“想来老爷也是见了一家子齐聚天伦,一时高兴所以才会忘记的。”又与薛蝌介绍,“这便是我们家的老太太了。”
话音刚落,薛蝌已就地跪下,恭恭敬敬朝贾母磕了一个响头,口称:“薛蝌给老太太请安了,祝老太太福寿安康,万事顺意!”声音十分的好听,如珠玉般温润。又领着去内室拜见过了刑王二夫人并贾敏等一众长辈方出来复又与贾母行礼。
贾母方才见他年轻虽轻,但五官俊朗,眼神清明,气质沉稳,已有几分好感,这会子又见他这般懂礼,更是大为喜欢,因忙命贾琏搀了他起来,又笑呵呵的道:“跟你妹妹一样,是个好孩子,且过来挨着我坐。”
早有伶俐的媳妇子端了锦杌子过来,薛蝌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了谢,便告了罪警身侧坐。贾母在一旁看着,禁不住暗自点头,怪道这薛蝌能入得贾政的眼,便是她看了,也由不得不喜欢。
待菜上齐后,随着贾母一声令下,众人便都吃将起来,偌大的厅里一时只闻得杯碗相碰撞的声音。与贾母贾政等人同坐一桌的宝玉便似那上了箍的孙猴子,有几分坐不住了,巴不得能立时到围屏后见黛玉去,生恐待散了席再去,她便已经家去了。
因悄悄觑了一眼贾政,见其大不似往日那般严肃,满面都是笑,且仗着有贾母在,又是大节下的,料想贾政也不会轻易斥责他,遂撺掇贾母道:“难得今儿个过节,人又齐全,且没有一个外人,何不叫了姊妹们出来,大家一块儿玩‘击鼓传花’凑趣儿?”
贾母如何不了解自己这个心肝宝贝的性子?闻言忙点头笑道:“这个好,早想玩这个了,难得今儿个人齐整,更有趣!”生恐自己开口迟了,贾政便会骂宝玉‘不务正业,只知道顽’一般。
如此一来,贾政自然不好再骂宝玉,只得笑道:“难得老太太喜欢,儿子再无不从的。”
贾母方命人园子里折桂花去,又命:“请姑娘们都出来。”
黛玉方才在里间闻得贾宝玉提议要她们都出去,大家一起玩那个劳什子击鼓传花,已是满心不喜,暗想这贾宝玉果真是“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一辈子改不了喜欢在女孩儿堆中混。但想着好歹还有贾政那个老学究在,后者是必定不会让这等违反“男女大防”之事在自己眼皮儿底下发生的,因此并不担心会有人来请她们出去。却忘记除过有贾政这个老学究在,还有贾母这个更溺爱宝贝孙子的人在了!
眼见三春并宝钗宝琴姊妹都一一起身出去了,黛玉虽满心不情愿,到底不好拂贾母的面,只得起身上刑场一般,一步一挪的到得了外面。
就有贾母满面是笑的向她招手,“玉儿过来挨着外祖母坐。”说着指向身侧的空位。
黛玉见其另一侧坐着贾宝玉,彼时后者正两眼放光的看着她,很是不愿意上前,只想去一侧挨着三春等人坐,奈何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失礼于长辈,只得上前挨着贾母坐了,却是无论贾宝玉说什么,都似未听见一般,并不接腔。好在宝玉见贾政在场,到底不敢太过放肆,问过几句见黛玉没反应后,便消停下来,将目光转到了一旁低垂着头的宝钗宝琴姊妹的身上。
彼时那去园子里折桂花的婆子尚未回来,屋里众人不敢高声,因只不时闻得贾母与贾赦贾政母子几个说闲话儿的声音。
黛玉便趁机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薛蝌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单论长相气质,薛蝌确实堪称温文清雅,完全当得起原著里宝玉那句‘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也难怪贾政会喜欢!
“妹妹,我记得宝丫头打小儿身子便不大好,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可已大好了?”
母子几个正说着,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穿过满屋子那轻微的嘈杂锁碎,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众人凝神一听,是王夫人的声音。
“先几年一直不大好,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幸得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说她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子热毒,因给了一张方子,又给了一块儿金锁戴着后,方渐渐好了。”回答的女声正是来自薛姨妈,“只是那和尚说了,那药方和金锁都只保得了一时,要想保住一世平安,则须得捡了有玉的来配。”
听至这里,贾母的脸色便有几分不好起来。其他人见状,忙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下了头去。相较于方才的嘈杂,屋里这会儿便显得有些安静得过头了。
然只与贾母等人隔了一扇屏风的王夫人与薛姨妈却似浑然未觉一般,仍亲热的说着“家常”,“……所幸明年便是选秀之年了,宝丫头虽拙,指不定真有那个福气雀屏中选,到时可不就能得有玉的来相配了?”
彼时贾母的脸色已不能用‘不好’,而该用‘铁青’来形容了。
贾政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在宝玉的婚事上,各有自己的小九九,只当贾母是不满王夫人薛姨妈当着满屋子姑娘后辈的面,说这些个没有名堂的话,心里便也有了几分不满王夫人,都是活了半世的人了,如今倒是越活越轻狂,越活越回去了!因重重朝着屏风后面咳嗽了几声,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声音放戛然止住了。
适逢婆子折了桂花回来,众人遂趁机将此事揭过去,团团围坐了,又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开始玩乐起来。
因除过贾母与贾赦贾政母子兄弟三人以外,其余人上至贾珍贾琏,下至宝玉、贾环、贾蓉、贾兰、薛蝌并三春宝钗姊妹,倒有一多半儿系年轻爱玩爱笑的,好容易有这个大家一起乐呵的机会,岂有不放开了乐的?渐渐便顾不得还有长辈们在,都玩得忘情了。
贾赦贾政自持身份,不肯与子侄后辈们玩,但见贾母一脸乐呵呵的表情,也各自高兴,遂负了手看大家玩笑取乐,只当天伦之乐,莫过于此了!
惟独坐在贾母身旁,借口身体有些不适,没有参与到游戏当中的黛玉,注意到了贾母宽大衣袖下因握得太紧,而显得青筋毕露、血管迸裂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