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无数银亮水柱从九重高天倾斜下来,连绵三日不绝,势要将人间淹没。到处是哗哗的雨声,凄切断肠。偌大的雪国,万顷土地,三百年家国,处于风雨飘摇中。
香流月静立屋檐下良久,单薄瘦弱的背影在绵绵风雨面前,孤独无依。她的眼好似穿透水雾茫茫的暴雨,投向不知名的深处。
雪羽翼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雪国倾举国之力誓死抵抗凶狠的翰军,是不是以卵击石?她身在深宫,不得而知……连续三日,听不到雪羽翼一点消息。
犹记得那一日,清晨,霞光万道,旌旗簇拥,数十万将士沉默肃穆,整装待发。雪羽翼端坐在高头战马上,银色的锁子甲映衬得他俊美如昔,恍若天神。翰军进犯国境,事态严重,他浑身紧绷。可是面对她,送别之际,却云淡风轻,轻松的一笑,“月儿,等我的好消息!”
明晃晃的霞光好似大团大团的金粉在眼前炸裂……刺目……眼眶干涩,香流月将手轻轻将手放进雪羽翼带着皮腕的大手里,脸上绽放温柔的笑,“我等你回来!”
情景不断变化,眼前的雨仍然不停的下,似乎要将天地毁灭。风随雨呼啸,寒气迎面袭来,香流月瘦弱的身躯不由瑟缩一下。
明心将墨绿色的丝绒斗篷披在她身上,细细裹紧她微凉的身躯,有些责怪:“公主,大病初愈,实在不宜在风口吹风,我们回房去吧!”
香流月执拗地一动不动,明心只好微微叹一口气,自己退到一边……雪羽翼整整三日音讯全无,怕是凶多吉少,她早已经坐不住,夜不成寐,心如热油煎熬。望穿雨帘,只想那个熟悉的身影顶风冒雨回到她身边。
雷声隆隆,闪电霹雳,白光闪烁瞬间照亮灰色的天地。廊前十步一挂的白色宫缎灯笼,风雨肆虐,狠狠吹落在地,蓝衣宫人们奔跑收捡。
达达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夹带狂风,呼啸刺耳。风雨中还混合无数急急奔跑的脚步,沉重落地,大地似乎在颤动。哭喊声惊天动地,哪里来?
香流月与众人犹豫不决,心里预感不妙,惶惶不安。只见出去打探消息的品兰,远远奔来,脸色苍白,一身黑衣水湿,她大声喊:“姐妹们,不好了,翰狗攻破凌霄城,萧老将军战死,城中大乱,大家快逃命吧!”
她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服,立即背起香流月:“娘娘,快跟我走!”
身后的明心,云珠以及中宫人见状,一起放声大哭,机灵一点的已经抢了珠宝往外逃命去。香流月头脑昏沉,大病初愈,马上经受这样致命的打击,她双脚发软,几乎倒地昏厥。
……雪羽翼几十万人马已经败了,他怎么样了?……雪国一向重文轻武,才会有今日的局面……她强打起精神,声音沙哑的对品兰说:“焰火,连累你了,我们快走吧!”品兰就是焰火,夏舞阳留在她身边的暗人,她一直都知道。
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她不能留下,带给雪羽翼那样的羞辱……秦始皇灭六国,六国后妃尽没秦宫……她不能苟且偷安。
品兰也不答话,沉默地背起香流月在风雨中奔逃,寻找地宫的方向。明心,云珠与众宫人紧紧跟在后面,一路号哭……少年莫入帝王家,转瞬间国破家亡,性命难保,不若做升斗小民……
雨雾中不知何时涌现数不清的黑点,香流月使劲眨掉眼睫中的雨水,惊恐看见黑家军人四面八方包围了这座皇宫,凛冽的刀锋在风雨中闪烁寒光。他们追逐着慌不择路的宫女彩娥,狼笑着将她们按倒,撕扯着衣襟,在女子的惨叫声中压了上去。他们几个月不见女人,凶狠如虎,稍遇反抗,立马挥刀斩首,四面哭喊声震天,衣不蔽体的女人,倒在雨地泥泞,浑身狼籍,血水漫漫……这里是人间炼狱。
“公主……啊!”惨叫声响起,那么熟悉,香流月忍不住回头,她亲如手足的明心,云珠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身上插—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血水浸红浅绿的衣裳,她们依然挣扎着,手脚并用,在污秽的地上蠕动,向她的方向爬行,喉咙堵住,无法出声,炽热的泪水混合雨水大颗大颗的滑落……从小一块长大的明心,云珠……对不起……心碎了,尖利的指甲将手掌抠出猩红……剧痛。
“抓住雪国皇后,重重有赏!”黑甲军人口中蹦出狼吼,步步逼近,里里外外围成三面铜墙,香流月没有时间悲伤,哪怕只有一条道可走,敌人也会尾随追来抓她,汗水混合雨水往下滑落。焰火果断将她放下,从贴身胸—衣掏出一张布帛,塞到香流月手中,“你快跑,我抵挡一阵子,我们随后汇合!”
香流月抓住她的手,语言此刻如此苍白,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做都变成拖累。焰火的黑发布满白茫茫的水珠,少女坚定的凝视她一瞬,转身大吼一声,果断抽出腰间战剑,急速向成群的敌人扑去。
焰火也是品兰,她离开她的心上人,来到雪国几年,卧底守候在她身边……她恬淡的教她刺绣,她忠诚的执行任务,她没有伤害过她……她从不说她心中的苦,连最后一刻,也在保护她。
满世界满眼都是杀戮,呼吸的每一口都是血腥之气,香流月对转身迎战的焰火道一声保重,踉踉跄跄拼命跑向凝香台。
她不能回头,看那嘶吼中的鲜血淋漓,她不能回头,看那围堵中刀剑齐下的血肉模糊。焰火她那么英勇顽强,她永不会倒下。
她大病初愈,身体本就虚弱,她拼命跑啊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落入敌手。气息极度不稳,肺叶膨胀,仿佛要炸裂。
身后甲衣摩擦窸窸窣窣作响,男人沉重的脚步堪堪击打在心上,越来越靠近,那呼吸的恶臭就在脑后,冰冷的熊掌搭上瘦弱的肩膀,香流月面如土灰,牙齿紧紧咬住舌根。
男人闷声倒地,斩断的手掌滑下她的肩头,血线飞溅她一身,血腥气熏人,她喉头吞咽几次,拼命忍住呕吐,“紫韵!”
风雨那么大,疯疯癫癫的萧紫韵随众人跑出离垢宫,她不知道从哪里捡起一把鬼头战刀,明晃晃的握在手中,乱砍乱杀,“魔鬼来了!不怕,不怕!姑奶奶我来杀魔鬼!”
她神情疯狂,跳跃挪腾,动作流畅,刀法一气呵成,周围黑压压的翰兵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她,不愧将门虎女。
她不知道疼爱她的父亲已经为国捐躯,听见香流月喊她紫韵,猛地冲到她面前,没心没肺的问:“谁是紫韵?紫韵是谁?”
香流月脸上泪水纵横,声音哽咽,“你就是萧紫韵,你是雪国卫国公主萧紫韵!”
萧紫韵扯扯凌乱的头发,呵呵傻笑,赤红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雪哥哥不希望你死,快跑!”
淡淡紫罗在狂风暴雨中猎猎飞舞,翩翩如紫蝶盘旋,“姑奶奶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倍,看姑奶奶今天大开杀戒,杀啊!杀啊!杀死你们!”
香流月冲上凝香台,回头一望,两个染血的男女布偶静静躺在地上,任雨水冲刷,一只白皙的手掌紧紧握住公仔,血泊中,那女仔已经崩落到一边,两两不相依。
紫韵……她为了心爱的雪哥哥来保护她,哪怕她已经疯狂……雪哥哥不希望你死!
玉带河水在连绵不绝的暴雨中,水涨漫堤坝,天地间凄风悲雨……质本洁来还质去……质本洁来还质去……香流月挣扎着爬上玉石栏杆,紧闭双眼,飞身跃下……雪羽翼,我们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