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朝轩的时候,自己何曾听见过这样的笑声?
那时的沉鱼,脸上是亘古不变的笑容,温和的礼貌背后,是透骨的冰冷。即使在她最柔顺的服侍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也能感受到,那个浅浅淡淡的笑容后面,是远远的疏离。
沉鱼从来也不曾真正为自己笑一次,也不曾真正的为自己哭一次,或者怒一次。
本来,他也曾以为,沈沉鱼身上,没有任何情感。
然而,今天,他却听见了,沉鱼在笑,无忧无虑的笑。李广寒甚至可以想象,那破落的庭院里,那破败的水井边,因为沉鱼的笑声而陡然增色。
那庭院里的春光,该如何旖旎啊。
李广寒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走到这里,就像凌晨的时候为什么要突然绕路经过这里一样。上完朝办完事,他本来是打算去昭阳宫走一走的,但是走着走着,却不自觉的偏离的方向。早上要上早朝的时候,他竟然不自觉的走到暮烟居的外面来了;幸好夏有利及时提醒,自己才没有在暮烟居外面多逗留。
里面的笑闹声渐渐止息,想必容弦歌洗浴已毕,沉鱼已经给她换上衣服。李广寒突然暴怒起来,喝问边上的守卫:“过来,开门!”
早在李广寒在暮烟居外面徘徊的时候,守卫已经在胆战心惊的等候。听李广寒吩咐,忙不迭的过来,将门打开了。
听见外面的声音,沉鱼与研墨都走了出来。见李广寒,都跪下行礼:“见过皇上。”容弦歌听见声音,也慌慌张张跑出来,看见是李广寒,急忙又跑回去,“砰”地将门关上了。
李广寒伸出右手,端起了沉鱼的小脸。沉鱼抬起眼睛,嘴角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皇上,怎么有空来这里了?这里非常简陋,皇上见谅。”
李广寒看着沉鱼的眼睛。眼睛里装着冰冷的笑容——那似乎是一座从来不曾化过的冰山!只觉得一种冰冷的感觉透骨而来,冷冷说道:“你过得很好嘛!”这几个字,简直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沉鱼笑,温温软软的笑:“蒙皇上与安妃娘娘见爱,赐予宫殿一所,臣妾感激涕零,过得自然好。”话里居然一点抱怨的语气都没有。
李广寒眼睛扫过——走廊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庭院中的杂草也已经铲除了大半。阴沟边上的引水渠已经疏通了,因此两人方才一通玩闹,地上也没有留下什么水洼。研墨一双手受伤,那这些事情就是沉鱼自己做的了——眼睛在沉鱼手上掠过,这双千金小姐的手,也会做活吗?
看着,眼睛却不由定住!
沉鱼并不刻意遮掩自己的手,李广寒隐约看见,沉鱼的手心,也有伤痕!
很深的伤痕,刚刚结痂!
是前天离宫之后受的伤吗?
是她所说的与刺客周旋的时候受的伤吗?怎么昨天不曾与朕提起?
一怔之后,李广寒再次看着沉鱼的眼睛。沉鱼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是一贯的冰冷与倔强。看着那样的眼睛,李广寒心中的怒气,又一点一点的燃烧起来。冷冷说道:“研墨进宫以来,素来严谨。从来不曾犯过错误。受你连累,与你一起住进这个宫殿,于理不合。夏有利,将研墨带出暮烟居,另外安置吧。”
研墨万万想不到李广寒突然如此说话,连忙道:“谢皇上恩典,然而奴婢不愿意……”
李广寒冷笑道:“不愿意?”
对上了李广寒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沉鱼沉静的心湖也不由激起怒澜。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拦在研墨的面前,亢声说道:“皇上……你如果要杀我,那就请从速吧。如此折腾我身边的人,算什么男人?”
李广寒看见了沉鱼眼睛中的怒火,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浅浅的喜悦——胜利的喜悦。原来这个没有感情的人也会生气!几乎是有些贪婪的看着沉鱼发怒的脸庞,声音却依然冰冷不放松:“原来你是如此对待你身边的人!自己呆在里边不算,还要将忠心服侍你的人也陷入这种境地!夏有利,叫人来,将研墨带走!”
夏有利倒是有些不忍,然而李广寒命令下来,不敢违抗,当下温声道:“研墨姑娘,还是跟随老奴走吧。真要侍卫来抓,那就不好看了。”
沉鱼错开一步,照旧拦在研墨面前,冷冷说道:“蒙皇上与安妃娘娘见爱,研墨现在手指受伤极重。皇上如果想要杀了研墨,请直截了当点吧。实在用不着用这样那样的借口。”
李广寒这才注意到,研墨的十个手指都严密包扎着。安妃动刑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眉头微微一皱,他竟然破天荒的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将她送到云墨岚那里。”声音又蓦然沉了下来:“还不让开,你想抗命不成?”
说完这一句,李广寒才发觉自己的异样。为什么——自己居然向沉鱼妥协了?
李广寒向来不认为自己对于沉鱼有什么感情。自己想要得到沉鱼,早先是出于对沉鱼美貌与才智的欣赏,或者还有些报答的意思在内;后来见到沉鱼这种沉冷的样貌,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只想好好的折腾沉鱼,将沉鱼折腾到不得不向自己求饶的地步,如此而已。
他渴望战胜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渴望征服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在新宫之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副柔顺的样貌,他早已腻烦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沉鱼,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与好胜心。他只想好好的折腾沉鱼,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自己方才一时性起,居然放过研墨,这叫李广寒自己也诧异不已。
朕到底怎么了?
向来是朕征服别人,朕怎么可以被别人征服?
一刹那之间,李广寒竟然失神了。
沉鱼咬了咬嘴唇,终于向李广寒发出了她的威胁:“假如你亏待了研墨,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你定然不会放过我?”李广寒禁不住笑,大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沉鱼,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沉鱼!李广寒发觉自己是捏住沉鱼的死穴了,那就是研墨!
他笑得是如此疯狂,那猖狂的笑声竟然让沉鱼有一丝淡淡的不安。不过她依然冷静的看着李广寒,看李广寒笑,疯狂笑。
李广寒笑罢,脸色再度沉下来,说道:“夏有利,容弦歌既然已经疯癫,将她关着也没有用处了。带她出来,送到外面去,让她自生自灭吧!”
“你!”沉鱼尖声叫了起来,“你将她扔进狼窝,你将她逼疯了,你还要将她扔到外面去自生自灭!——李广寒,她到底是你的枕边之人啊,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不是太过分了?李广寒略略怔了一怔。很久了,很久没有人这样指责过他了!
目光扫过,冷冷说道:“朕的决定,不容你置喙!”却转过脸,问道:“夏有利,刺杀国君,当场被抓,该处什么刑罚?”
夏有利见国君表现,真的很像一个不服气的孩子。知道皇帝的意思,鞠躬说道:“皇上,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不过皇上仁慈,知道容弦歌与家人已经多年未曾联系,容弦歌犯罪事情,家人必定不知情,因此未曾罪其九族。”
原来如此?沉鱼说不出话来,默默退开了。照这样的说法,李广寒如何处置容弦歌,都不算过分。然而容弦歌为什么要刺杀李广寒?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吗?
听着皇帝的命令,已经有守卫上前来,推开容弦歌躲藏的房间,将容弦歌拉了出来。容弦歌虽然已经疯癫,但是依然知道害怕,连声大叫:“沉鱼救我,沈美人救救我!”
沉鱼看着容弦歌也惊惶失措的脸庞,心中不忍,终于再次上前:“皇上,容美人或者可以千刀万剐,然而您将她处置在冷宫之中,已经有饶恕她性命的意思。您现在要将她驱逐出去,是因为妾身——您是看不惯妾身与她言笑罢!如若要惩治妾身,将妾身独立囚禁即可,实在用不着拿她出气!”
李广寒听着沉鱼说话,隐约有些求饶的意思,心中的喜悦再次蔓延开来。然而听到最后一句,又不由怒气暗生。这个沈沉鱼还是这样的脾气——
在朕的面前,她绝不求饶!
她从来不肯在朕面前露出任何软弱的神色,即使是在帮别人求饶!
李广寒盯着沉鱼,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声音:“如你所愿。容弦歌就留在这里吧,你,给朕搬迁到冷雪居去!”
冷雪居位置更加僻静,不过沉鱼并不十分在意。听着容弦歌疯狂大叫“我要沉鱼”,不敢回头,脸上含笑,恭敬问话:“妾身这就去罢?”
一行人押着研墨往前面去了,研墨不敢反抗,只是回转头,对沉鱼递上一个保重的眼神。沉鱼也对她递上一个相同的眼神,目送她离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前往冷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