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笑了笑,说道:“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走出去,惹人笑话么。”
研墨不吭声了。却听见外面有声音,随即听见李扬的大嗓门:“晓月姑娘,您来传皇后娘娘的令吗?您请进,我先去禀报娘娘……”
研墨知道,李扬之所以大嗓门,是想给里面报信呢。谁都知道晓月是皇后娘娘的心腹,而皇后又不待见沈美人。
研墨看了沉鱼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研墨就抬高了嗓子:“不用禀报了,请晓月姑娘进来吧。”
晓月进来,手里却端着一个盒子。对沉鱼说道:“皇后娘娘听说美人得了咳嗽毛病,几个月不见好。就找了些燕窝过来,先给美人娘娘炖着吃。”递给了研墨。研墨急忙接过,而沉鱼也淡淡说了一声谢谢。
晓月眼睛在周围一圈人脸上掠过。研墨看了周围一圈,道:“你们都各自忙去吧。”
晓月走近沉鱼,笑道:“奴婢也曾听说娘娘也知道一些医理,怎么不给自己治下呢。”
沉鱼不觉难以回答,虚弱的笑笑道:“医者难以自医吧。”
晓月淡淡笑道:“娘娘不爱惜自己,却不为别人着想么。皇宫之中或者没有为娘娘着急的人,皇宫之外也没有么。娘娘总要多为别人想想才是。”眼睛停在面前的蔷薇丛上,笑道:“百花之中,我偏爱蔷薇。明明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却一定要挣出一个精气神来。不像这菊花什么的,敌不过就死了算,还要矫揉造作来个‘宁愿枝头抱香死,何曾零落北风中’。其实是最没用的东西。”
沉鱼听她借题发挥,不由心中着恼。但是晓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当下别过脸去,不愿理睬。
晓月笑了一笑,对研墨道:“燕窝怎么用,你娘娘知道医理,自然不会用错。用完了只管与皇后娘娘那边说罢,要多少有多少。这么大的一个皇宫,难道一点好药都用不起吗。”
晓月离去,沉鱼只觉得被晓月堵了一口气在心里,也不晒太阳了,站起来转身回房。研墨慌忙过来搀扶,却被沉鱼挥手喝退了:“去……我连这么一点路也要人帮忙吗?”
脚步却还是有些虚浮。走过门槛的时候,脚还是被绊了一下。还好研墨就呆在边上,没有撞着。
一个月来,李广寒忙了个天昏地暗。银甲营首脑空缺,不得不下点心思找接替人选。边塞匈奴前线又起纷争,要加派骑兵前往,但是却连一千套重甲也拿不出来。孩子失踪,紧锣密鼓找了一个月,相关的官员死了三个,却连根孩子头发也没有找到。
甚至,他连为兄弟悲痛的时间都没有。
李广寒累了……很累很累。
只是他不能说累。天下是他的,他撒手不管,只能便宜了别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月没有将沈沉鱼想起。练兵的事情……暂时忙不过来。
每天忙了个天昏地暗之后,他就随便翻一个宫室的牌子。在女子的哀哀求告中,他发泄一身的怒意。发泄完了,转身回自己御书房。有时甚至不离开御书房,而是叫夏有利随便到门外去,将御书房的服侍宫女叫一个进来。
即使是发泄的过程,也不能给他以快感。
他只感觉自己很失败。孤家寡人,听不到真话,得不到帮助……
这日又到了入夜时候,正准备叫夏有利将外面的宫女叫一个进来。却听夏有利低声道:“皇上……听说沈美人的咳嗽毛病还不见好,怕成痨病了……”
沈美人?
一张倔强的小脸掠上心头,李广寒突然发觉自己的心有些疼痛。转头,厉声道:“怎么不及时看?”
夏有利低声道:“沈美人是那夜得病的。您踹了她一脚之后起病的。直到七天之后,沈美人才叫御医……”
李广寒怒道:“胡闹!病是好拖的?”心中却是有些明白过来。自己那一脚,脚底下没有算过力度。沈沉鱼,她又是一个倔强性子。被皇帝踹伤,如何肯给御医知道……这样想着,心中竟然有些惶惶然起来。
一时之间,竟然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该去花朝轩一趟?
想起那天的情景,李广寒其实有些悔意。自己要沉鱼参与国事。沉鱼说的每句都是真话。可是那些真话让自己受不了。自己扇了沉鱼一巴掌,理由却是沉鱼不该参与国事。
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最明理的人。回想那天的情景,李广寒却发现,天下最不明理的人,就是自己。
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
自己希望听见真话,自己却不能接受真话。自己明明希望与沉鱼有进一步的进展,自己却用一巴掌将沉鱼拒在自己的门外……
沉鱼的病久治不愈,自己有没有责任?
李广寒第一次思考起“责任”这个问题。他一直认为,自己有责任担负起天下,却一直不曾认为,自己对下面的人——卑贱的宫女、卑贱的太监,包括卑贱的臣子,应该负担起责任。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天下是自己的,天下的臣民都是属于自己的,自己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但是今天晚上,李广寒却明显的感觉到了——有一丝淡淡的内疚,在自己心底弥漫开来。
站了起来,对夏有利道:“去花朝轩。”
夏有利答应了。脚下却不动,说道:“皇上,您先前答应娘娘要送去的白炭,是不是一起送过去?”
李广寒道:“顺路将宫里所有的燕窝白木耳都带过去。”停了一停,说道:“将书房里那轴吴大师的山水也带上。将南楚进贡的新茶带上。”
夏有利急忙去了。
带着东西来到花朝轩的时候,研墨正服侍沉鱼吃药。沉鱼呷了一口,道:“太烫了,等下再喝吧。”
研墨苦笑道:“小姐!你现在说太烫了,等下喝又说凉掉了……”
正说着,却听后面来了一个声音:“怎么,你主子不肯吃药?”
研墨吓了一大跳,手中药碗差点泼了。夏有利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扶住。研墨慌忙将药碗一放,跪下请安。沉鱼也要挣扎起来给皇帝请安,李广寒道:“你还是躺着吧。”
沉鱼看了李广寒一眼,淡淡说道:“皇上明鉴。主臣有别,君臣之礼不可废。”坚持着起来,给李广寒跪下请安。请安完毕,眼睛却看着外面。想容讷讷的笑着,李广寒道:“不要责怪她们。是朕自己不要她们通报的。”
沉鱼道:“皇上是天下之君,行为举止,都当合乎礼数。皇上不要她们通报,她们就能忘记自己的职责不成?”
想容连忙跪下。李广寒知道沉鱼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又不由升起一丝火焰来。他本来是想要找沉鱼陪个不是的,但是沉鱼这几句话又将他惹恼了。想要说话,看着沉鱼那瘦削的脸蛋,又说不出话来。扫了周围一眼,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与美人有话要说。”
一群人忙退下去。
李广寒将沉鱼拉起来,沉鱼也任由他拉着。李广寒凝视着沉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肯吃药,是因为生朕的气?”
沉鱼低低道:“臣妾咎由自取,哪里敢生皇上的气?”
李广寒道:“你言不由衷。”
沉鱼淡淡道:“皇上,皇宫之中,哪里能听到由衷言语?臣妾与皇上说话,十句里倒有九句假话。臣妾有时想,这日子也真不是人过的……”
“所以你想就这样自暴自弃下去……朕记得你那句话,借刀杀人不是难事,借刀杀就己更是容易。你是想借朕的手杀了自己?”李广寒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睛咄咄的盯着沉鱼,似乎要冒出怒火!“你……就这样作践自己!”
李广寒的手握紧了沉鱼,沉鱼吃痛,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说道:“皇上,臣妾患病,与皇上无关。请皇上……不要追究。臣妾会好起来……”心中却不由自主升起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感动。是的,自己欺骗了李广寒,李广寒也是在利用自己。但是一个君王,居然为一个妃子如此大失常态,这本身就说明了他对自己的重视……
李广寒见沉鱼皱眉的模样,随即明白过来,放松了手,哑声道:“你……你给朕好好调养着。前一阵那个虎翼阵还没有练出来……朕的精兵没有练出来之前,你不许死!”
沉鱼低眉顺眼听令。心中才浮起的那丝感动随即烟消云散。
是的,李广寒只是为了他的兵!
感动既然烟消云散,压抑在自己心底的那点内疚也随即消散无踪。沉鱼抬起眼睛,轻轻叹息:“皇上……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的。皇上有令,臣妾敢不以死从……”
李广寒见沉鱼那柔顺的模样,始觉心安了一些。说道:“朕带来了一点白炭,你这房子太冷了。这内殿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居家的做派,朕带来了一轴吴英笑的山水,悬挂在左边墙上,正好。还有几两南楚进贡来的新茶。你们南楚茶叶出得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