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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薛姨妈忙劝慰道:“姐姐也无需自怜自艾,管家的大权终究在你手里握着,凤丫头又是自己人,那老太太已是日薄西山,在熬上几年,谁不尊姐姐为老封君呢?”王夫人冷哼道:“说什么凤丫头是自己人,我瞧着她眼里早已没了我,见天家的围着老太太和林丫头转,若不是这会子没有合适的管家人选,我岂会白给她机会,做那煊赫的管家奶奶?”

“宝玉怎么不见?”薛姨妈又问道,“我还没瞧过姐姐的命根子呢!”

提及爱子,王夫人登时笑得一脸柔和,道:“他到学里去了,要晚间方回来。”薛姨妈笑道:“既如此,晚间到姐姐屋里瞧他亦使得,我这做姨娘的,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亲外甥呢!常听人夸他‘衔玉而生’,想来定是不凡。”

“别说妹妹是第一次见他,便是我这个做娘的,亦不能经常得见自己的儿子!”王夫人又变了颜色,愤愤道,“打他一生下来,便被老太太抱了去养活,说是怜我理家辛劳;老爷又极孝顺,自是惟母命是从,只能委屈了宝玉,竟不曾在我屋里住过!”薛姨妈方知自己戳到姐姐的痛处了,只得拿话来百般安慰,方渐渐回转,姐妹二人复又说开了。

不觉间便至掌灯时分了,姐妹二人仍未说够,因想着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一时,相携着到了前厅,却见四处皆已洒扫干净。薛姨妈命丫头同喜唤了所有随行的家下人等过来,吩咐一些注意事项,末了又道:“香菱留下,余者皆散了吧!”众人依言散了,只剩下一个十二三岁、生得雪肤花貌的丫头,满脸惊慌的望着姐妹二人。

“姐姐,你那不成器的外甥,便是为这丫头闹出人命的。”薛姨妈对王夫人叹道,“你瞧着可还好?”

王夫人自上而下细细瞧了一遍,方道:“倒是生得好样貌,竟有几分东府小蓉媳妇的品格儿,但只不知道人品如何?可不要是个狐媚子,教坏了蟠儿才好!”薛姨妈点头道:“姐姐勿须烦恼,我打算先让她跟宝丫头一段儿,待大些个方与了蟠儿做妾,断不会教坏爷们儿的!”说罢命小丫头子带了她下去。

姐妹母女三人又一道用了饭,王夫人方自西北角门回去了。宝钗便留在母亲屋里说些闲话、做做针线,兼之等薛蟠来家。那薛蟠却直至二更天过了,方醉醺醺的回来,薛姨妈忙迎上去,心疼道:“我的儿,你作什么又喝成这般模样,要是喝坏身体,可让人怎么样呢?”

那薛蟠因幼年丧父,薛姨妈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浑号“呆霸王”。虽也上过学,却斗大字不识几个,终日惟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今日因他初来贾府,见过贾政之后,又由贾琏引着与合族爷们一一厮认了,随即贾珍等人便吵着治酒接风,直喝得酩酊大醉,方由几个贴身的小幺儿扶着回来。

“妈怎地还没……歇息?”薛蟠断断续续道,薛姨妈犹未答话,宝钗却上前斥道:“哥哥竟不知妈为何不歇息吗?还不是因记挂着你,见天家的不长进,可让我们依靠哪一个?”说着竟流下泪来,因着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宝钗只能多留心针黹家计等事,为母亲分忧解劳,自是一肚子委屈。那薛蟠见妹子流泪,酒已醒了一多半儿,本想着给说几句软话,又拉不下脸子,只赌气回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见宝钗哭泣,忙又劝道:“你素日知那孽障做事没道理,理他作甚呢?明儿我自会说他的。”宝钗怕母亲不安,少不得忍泪应了,自回房歇息,却一夜不曾好生睡得。

次日用过早饭后,薛姨妈便带了宝钗至贾母房里请安,适逢宝玉因去学里来辞贾母,瞧见宝钗生得美艳绝伦,便嚷着今儿不去上学,要陪新来的姐姐玩笑,贾母百般哄他,哪里有用?只得另打发人去学里告假,那宝玉得了贾母的应允,自是心中称愿,挨着宝钗坐下便说开了。

少时,东府尤氏并媳妇儿秦氏过来请安,见了薛姨妈母女,少不得应酬一番,又定下中午治酒做东,次日又是薛姨妈还席,你来我往间,几日便过去了,薛家人与贾府众人已是十分熟稔。自此薛姨妈母子三人便在贾府住下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这一日,黛玉正与紫鹃雪雁描花样子,迎、探、惜三人相携着进来了,黛玉忙笑道:“怎么现有空来瞧我,还这般齐整?”迎春笑道:“因想着这会子宝姐姐不会过来,才特意过来与你说说体己话!”探春亦笑道:“自打宝姐姐来后,咱们姐妹竟不曾好生说过话,总觉行动皆有人窥伺,真真没有一点子自由了!”

惜春纳罕道:“原来你们竟不知她病了吗?”说着手着西南方向,又道:“我听小丫头子说,她是胎里带来的老病发了,须得静养几日,咱们有几日清净了!”黛玉打趣道:“四丫头何时成了架上的鹦哥儿了,这般胡乱学舌?”惜春冷哼道:“那里是我有心嚼舌子,府里一多半儿的丫头婆子们,都关注着那梨香院呢!因人家随分从时、行为豁达,又银子钱丰足,自比咱们更得下人之心,一言一行皆有人关注,也就不足怪了!”

迎春也道:“可笑的是,一面自诩为大家闺秀,一面又挂了个金锁满园子逛,还说什么幼时一个癞头和尚给的,要拣有玉的方可正配!这真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哪里像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言谈间竟有些不屑了,她自来养在深闺,虽则性子懦弱,却也非那全无主见之人,又自幼读惯《女四书》、《烈女传》等书,到底不惯宝钗的行事作风。

探春犹豫道:“也许真有和尚这般说过呢?况宝姐姐进京是为待选,一旦被选中,是要进宫的,金玉之说便无成行之可能了……”话音未落,已被惜春打断:“三姐姐,你何时才能没有这许多顾忌?自家姐妹说闲话儿,亦有所保留,让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说完气鼓鼓的坐到一旁喝闷茶。

探春欲要解释,终究没有开口,倒是黛玉解围道:“竟说傻话儿,三妹妹那里比得你与二姐姐?你本为嫡出,哥哥又是现任族长,二姐姐虽没了母亲,身份在那里摆着,太太到底奈何不得,虽不至于苛刻了她,受磨挫的却是姨娘和环兄弟。好容易这会子老太太发话,环兄弟才得以到学里念书,三妹妹有顾虑,原也不为过!”

一番话说得惜春红了脸,旋即拉了探春的手道:“三姐姐,才刚是我不好,你不要挂心才是。”探春红了眼圈,强笑道:“些许小事,那里值当?”又向黛玉道:“还是林姐姐最明白我。”她自来便知自己与姐妹们的不同,惜春为族长胞妹,尊贵自不必说,迎春之生母原本亦为贾赦之妾,到底做过邢夫人之前的大太太,无疑比她尊贵,是以她凡事皆比二人努力十分,期望能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另眼相看!对宝钗,她打心眼里不喜欢,却不能显露丝毫,唯恐惹恼了王夫人,才说话做事皆有所保留。

黛玉正要答话,却见宝玉掀帘兴冲冲进来了,嘴里还道:“快去宝姐姐屋里闻奇香,我保证你们都没有闻过那般好闻的味儿。”迎春笑问道:“到底是什么香味儿,真如你所说那般好闻?”黛玉也奇道:“是熏香吗?”

宝玉笑道:“却不是熏香,宝姐姐说她最怕那一种烟燎火气。我再三再四的追问,她才说与我听,原是她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凉森森甜丝丝的,我竟从未闻过!”惜春啐道:“我却不信丸药能这般香,必是你哄人呢!”

宝玉忙辩道:“我哄你们作甚?真真是那药丸的香味儿,说是用春天的白牡丹蕊儿、夏天的白荷蕊儿、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蕊儿各十二两,于春分之日晒干,与药末子和在一处研好,又用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各十二钱,调匀后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和白糖,熬制而成的龙眼大的丸子,自是香甜无比的!”

探春嗤笑道:“这又是你的杜撰不成?”惜春也讽道:“光听着我已觉累得慌,那里就能这般巧,色色皆全了?当真是皇商家的千金小姐,竟这般矜贵。”倒是黛玉问道:“这丸药可有名儿?”

宝玉见众人不信她,早已涨红了脸,见黛玉追问,遂喜道:“有的,就唤作‘冷香丸’,妹妹与我瞧瞧去?”黛玉不答,反笑问道:“你有‘暖香’没有?”宝玉听她如是说,纳罕道:“什么‘暖香’?”黛玉叹笑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这会子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