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黛玉只觉了无睡意,遂起身点了灯,自架上捡了一本书看起来,却是心神不宁,勉强看了几页,到底看不进去,只单手托腮发起呆来。恍惚间听得一阵敲门声儿,疑是自己耳误,待要凝神再听,却听得门“吱嘎”一声开了,随即便见紫鹃进来笑道:“姑娘,王爷来了。”“都这个时辰了,还来作什么?”黛玉嗔道,心里却是暗自欣喜,忙命紫鹃请他进来。这会子她方明白,何以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原来潜意识里是在等着他的到来。
少时便见一身白衣的弘晓进来了,紫鹃泡了一壶好茶,便忙忙出去了。黛玉笑道:“这会子夜已深了,作什么还不歇息?”弘晓温柔道:“知道你今儿来了,却一直不得闲,好容易这会子客人走尽了,便想着来瞧瞧你。”他一开口,便飘出一股淡淡的酒香,在这样的夜里,给人一种梦幻的迷醉感觉。
“我有什么好瞧的?”黛玉脸红笑道,“这样的日子,你必定吃了不少酒,明儿一早还得上朝,趁现在酒还未沉,早些回房去歇着吧。”
“那点子酒不碍的。”弘晓仍笑得很温柔,“这一个月你过得可好?”黛玉笑道:“因遇见莲姐姐之故,自是过得极好。”
弘晓接道:“我已将此事传与你父母知晓,他们十分喜悦,预计明年四月回扬州,再接了你二人回去,全家团聚。”
“我爹妈真个这么说吗?”黛玉大喜道,“自打来了京城,我便做梦也盼着回家的一天,这会子到底梦想成真了……”一面说一面滚下泪来,哽咽道:“不知爹爹妈妈现在怎样了?是否还记得黛儿的样子?”
虽则知道黛玉是喜极而泣,弘晓仍觉心痛难耐,忙拿话叉开,道:“我听雪雁说,你为了讨回那英莲,竟让她认了那薛家太太为母,还给了二万两银子?以至于她母女现日日到你屋里叨扰?”
黛玉拭了泪,道:“是有这回事,只要莲姐姐平安无事,银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的。”弘晓皱眉道:“不是与你说过,有什么困难或需要,一定遣人说与我知道吗?缘何一遇事,却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让我帮助你呢?”
她正色道:“弘晓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我却不能凡事都仰仗于你,若果真如此,便是对你、对我、对我们之间感情的亵渎!你是和硕怡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权有势不假,却只是你赖以养家糊口的活计,只是你的另一面罢了,在我看来,与府里那些杂役亦不差什么。”
顿了顿,又道:“在我心里,你先是弘晓,再是和硕怡亲王。即便有一日,你不再是亲王,不再如这般有权有势,你仍是我的弘晓哥哥!是以,我不能凡事都依赖于你的权势,而该自己想法子解决问题,若果真解决不了,我再求助于弘晓哥哥你,亦来得及。”她特意加重了“弘晓哥哥”几个字,就是想让他明白,即便她最终求助于他,亦只是求助于他弘晓,而非怡亲王!
这一番话显然在弘晓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半晌他都未出声儿。直至这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在黛玉柔弱纤细的身躯里,包含的是一颗刚强倔强的心,她自有她处事的原则和底线,自有她的主见和手段!他心里不由得自责和愧疚起来,为自己将她看作普通女子而自责;为自己只想着保护她,却忽略了她的满身才华、满腹经纶而愧疚。他早该知道,以她书香门第的出身和她自身的聪明慧捷,她又怎会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呢?
黛玉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酒意沉了,将他送至门外,命紫鹃雪雁送他回房歇息,她自己亦简单收拾后,上床歇息不提。
直到躺到床上后,弘晓方回过神来,不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脸红,满心却更多的是庆幸和喜悦,感谢上天,让遇见黛玉是他,而非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次日怡王府仍是大摆筵宴,兆佳氏却不再列席,只与贾母闲话儿,或与黛玉英莲及女媳等玩笑取乐,眨眼间便至掌灯时分了。少时,秦氏来与贾母辞别,说是要家去住几日,贾母笑道:“这原是该的,见天家的拘了你在府里管那些个琐事,竟不曾受用过,趁这几日空闲,好生散散闷罢。”秦氏又与兆佳氏等人说笑了一会,方出了门子坐轿而去。
兆佳氏见黛玉一脸的淡然,暗自在心里赞叹不已,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度,将来做个亲王福晋,想来是极容易的。黛玉并不知此时兆佳氏的想法,她之所以一脸淡然,皆因她对此事不甚在意,虽则因与英莲有几分相似,而让她对秦氏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又各自与凤姐儿交好,两人竟无太多交集。再者,自打昨夜弘晓告诉她父母快回来的消息后,她的心早已飞到了扬州城内的家中,这会子便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她亦顾不得了,何况一个本不甚在意之人的离去?
仍是在昨夜差不多的时辰,弘晓叩响了黛玉的房门。因着昨儿夜里的经验,紫鹃并没有睡下,迎了他进屋,又泡了一壶好茶后,方自顾退了出去歇息。
黛玉正坐在窗前看《史记》,见弘晓来了,笑道:“你来了,我正看得有趣儿呢,过会子再与你说话儿。”复又低下头去看起书来,弘晓也不见怪,自坐了吃茶,不时用他那双幽邃的眼睛爱怜的看她一眼,她则每每回以一抹淡淡的甜笑,一切自然得好像两人素来如此。
一时黛玉放下书,到得弘晓对面坐了,笑问道:“今儿客人好了好些,也忙到这会子才消停?”他道:“昨儿四哥五哥因故未列席,今日特来给额娘拜寿,少不得要我作陪。”又笑道:“才看的什么好文?竟连觉也顾不得睡了。”
她笑道:“看着玩罢了。白日里福晋、老太太与嫂子姐姐们斗牌取乐,惟独与我莲姐姐无事,因想着这书之前看了一半儿,这会子正好看完余下的。”“看书虽好,我却怕你太劳累。额娘她们斗牌,你尽可与莲姑娘可姐姐玩笑,倒不至于百无聊赖。”弘晓柔声道,“若明儿沤坏了眼睛,可让人怎么样呢?”
黛玉奇道:“可姐姐是那一个?我却不认得她,福晋将每位姐姐嫂子都指与我瞧过,竟是我忘了不成?”他方会意道:“我忘了你原不知道,这可姐姐便是贾府那位小蓉大奶奶,乳名便唤作‘可卿’。”随即解释道:“在皇室各王府之间,这算来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当年皇玛法在世时,先是立过二伯作太子的,但只二伯不成器,偏我那些个叔伯们,皆是文韬武略、能力卓然,为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暗地里明争暗抢、勾心斗角不休。康熙四十七年,皇玛法到底废黜了二伯太子之位,这会子那不见血的战场上,更是硝烟弥漫,我阿玛亦牵连在内,被圈禁在养蜂夹道几乎十年,一直到皇伯父登基后,方得了自由!”
“不想因着各种原因,皇玛法竟于次年复立二伯为太子,重新得势后的二伯,不只狠狠报复了之前那些对他落井下石之人,更做了许多荒唐事,让皇玛法彻底对其失望了,不久便下了二废太子的诏令,并将二伯一家圈禁在咸安宫。”
“正是在将二伯一家自毓庆宫移往咸安宫的当口,二伯母产下了一名女婴,二伯不忍女儿一落地便失去自由,竟想法子偷运了她出宫,藏匿在往昔一名亲信家中养活,这便是你外祖家。及至这名女婴长到五六岁,到底需要一个身份,使她能名正言顺的呆在贾府,贾府的当家人便找了工部一名营缮郎,谎称女婴是他向养生堂抱来的,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娃娃亲,许与贾蓉为妻——这名女婴便是可姐姐。”
“及至后来,我那些叔伯婶子们,慢慢知道可姐姐的存在了,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不由得怜她爱她,时常偷偷自贾府接了她到各自府里小住一段儿。其实阿玛时常叹息,虽则众人皆有意背着皇玛法,以他的英明睿智,必是知道此事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阿玛的猜测是对的,皇玛法驾崩时,除留下遗诏传位于皇伯父,还命皇伯父要善待二伯一家,尤其要封二伯的嫡长子为亲王。皇伯父遵照先皇遗命,封了二伯的长子为郡王,便是今日的理郡王弘皙,只是将其一家移往城外的郑各庄居住罢了。此时,知道可姐姐存在的人越发多了,皇伯父亦如皇玛法,对此事视而不见,至此各王府间逢年节或喜事儿,皆会接了她来,而城外的郑各庄亦时常接了她家去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