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夫人便起身收拾了,辞毕贾母,坐轿去宝亲王府探望元春。往年元春在宫里当差,自是没有见面的机会,好容易今年作了半个主子,又因着今日是她寿辰,宝亲王福晋怜她平日侍主辛劳,特恩准王夫人过府探望。是以几日前已派人来传了信儿,贾母等人皆又喜又悲,奈何宝亲王府规矩极大,位份为格格的,除却生母,其他人未经传召,一律不能觐见,只得命凤姐儿准备了不少的土仪,王夫人一并带了过去。
待王夫人出门后,所有贺节来的亲友贾母一概不会,只命凤姐儿尤氏款待,她则和薛姨妈说话取便,或者宝玉、黛玉、迎春姊妹们赶围棋抹牌作戏取乐。
至晚间,王夫人方回得府来,回房更衣毕了,便过贾母屋里来,回白日里见元春的情形,因道:“元格格在宝亲王府极得福晋器中,与其他侧福晋格格主子们亦相处甚欢。命我向老祖宗请安问好。”贾母方喜道:“她既过得好,我便放心了!”那元春一如宝玉,自小便是由她养活,不想一别便是几载,她心里自是百般牵挂。
余下几日,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荣府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方完毕了。几日后又是元宵佳节,贾母在大花厅上命摆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园挂满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直闹到二更天方散了。彼时年才算过完,两府方消停了许多。
这一日,众人都到贾母房里请安,闲话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因听得宝钗二十一日生日,贾母笑道:“宝姑娘一向稳重和平,这乃她到咱们这里的第一个生辰,鸳鸯,你去取二十两银子来交予凤丫头,置办酒戏为她庆生。”王夫人和薛姨妈忙起身称谢。
晚间凤姐儿回房后,便将此事谋之与贾琏,他笑道:“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儿道:“你那里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因今儿老太太听得她今年十五岁,是及笄之年了,遂出了二十两体己,要与她作生日,我便没个主意了。”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都是亲戚,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她过便罢了。”凤姐听了,冷笑道:“她也配和林妹妹比?你也不想想,往年林妹妹生辰,老太太何尝出过银子,只命我尽量的操办,缺什么只管找鸳鸯要。今儿却出了二十两,自是拿她当外人。”
贾琏听了,道:“你明儿先去问鸳鸯讨个主意,再打算不迟,反正还有几日。”凤姐儿点头道:“这话有理。”说罢一起梳洗了歇下,不在话下。
次日,众人都在贾母前,晨醒之余,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便捡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又因黛玉提及湘云,遂命四个婆子坐车去接她,一时湘云来了,方知道是宝钗生辰,便要遣人家去取贺礼,黛玉悄悄拉了她道:“早已替你准备妥了,晚间再送去罢。”湘云自是感激不已,低低道:“姐姐竟比我的亲姐姐还要亲上几分。”黛玉嗔道:“我可不就是你的亲姐姐?”
展眼便是二十一日,凤姐儿命人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又命厨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众人依次坐了。一时吃喝完毕,便各自坐了吃茶看戏。看到中途,贾母因喜爱那扮小旦的丫头,遂命人唤过来,令人另拿些肉果与她,又赏钱两串。
宝钗因与湘云笑道:“这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再看不出来的。”湘云果细细看了,笑道:“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话音刚落,贾母便沉下了脸子,众人皆不敢再说话,湘云亦知造次了,不住拿眼瞧黛玉。不想黛玉却上前拉了那小旦的手,笑着问她年纪名字等语,又命紫鹃单给她两串清钱。众人见黛玉并未生气,复又玩笑起来,至晚间方散了。
晚间湘云仍到黛玉房里歇息,气鼓鼓向黛玉道:“真真个忒可恶!这般挑拨咱们姐妹关系,到底为的是那般?”英莲笑道:“你道她作何不与别人说,偏要与你说?那是她知道你一贯藏不住话儿,又没那么多心眼儿。”黛玉亦淡笑道:“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况拿我比戏子亦无妨,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又比谁高贵到那里去?”湘云冷笑道:“她以为这般作践姐姐,就显出她高贵了?呸,不过一商人之女,真拿自己当侯门千金了!”黛玉见她生气,少不得解劝一二,方安静下来。
次日湘云约黛玉到宝玉屋里玩笑,不想一进门便见袭人正指着一个丫头骂,那丫头亦不敢辩解,只低头受着。见二人来了,袭人忙迎进屋去,一面斟茶一面道:“宝玉到宝姑娘那里去了,我这就去寻她,二位姑娘请略等一等。”说罢便要出门,雪雁笑道:“横竖我也没事儿,不如与袭人姐姐一道逛逛去。”袭人推辞不过,只得相跟着出了门子。
半途上,雪雁忽然低声道:“袭姑娘,你的头发倒长得挺快,才几个月竟与以前不差什么了。”袭人瞬间白了脸,她又道:“不过,我剃头发的手艺,可比先进益多了,不信哪日咱们再试试?”说罢一径去了。而袭人已然站立不住,半晌方找了一块石板坐下,心里是又急又怕,恨不能立时便去回与王夫人,但随即一想,只凭这一面之词,万不能让王夫人相信,若再惹恼了她,不定反牵连自己,之前若非宝姑娘求情,她亦不能这么快便回得府里,还是再另作打算吧。
这袭人本是个有心计的,不然亦不能让宝玉这般看重她,这会子一冷静下来,再细细想了一番,登时便有了主意。她想的是,看前一段儿宝玉的情形儿,自是中意林姑娘的,那林姑娘又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若果真作了宝二奶奶,紫鹃和雪雁自是要陪嫁的,到时候便如平儿一般体面,自己却什么也捞不着。所幸太太中意的宝姑娘,而宝姑娘又与她历来交好,若她作了宝二奶奶,自己定是如现在这般受用。虽则林姑娘有老太太撑腰,到底能做主的是太太,倘能找机会让她更厌林姑娘,自己便高枕无忧了。一时计议定了,袭人方起身往绛云轩走去。
前文因说到蒙宝亲王福晋开恩,王夫人方得以于元春生辰当日,过府母女团聚。虽则王夫人来家后,向贾母说的是,元春在宝亲王府一切皆好,实情却并非如此,那元春在宝亲王府的地位,说白了,比使唤丫头强不到那里去,较之以往在家里的金贵排场,竟如云泥之别!王夫人之所以这般报喜不报忧,除却怕贾母听了揪心,更怕在众人面前没脸。
因着适逢过年,王夫人也不敢在人前表现出些许的难过,实则熬煎得夜夜不能入眠。所谓“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元春的现状,让她这个作娘的心痛不已,待要帮她一把,竟毫无办法,只能对着灯垂泪罢了。这夜仍是如此,王夫人挥退众人后,便自坐在榻上流泪叹息,偏贾政又歇在赵姨娘房里,更是如火上浇油,烧得她一夜通不曾合眼。
至天大亮后,王夫人方觉得疲惫至极,待要到床上歇息一会子,又怕贾母怪责,说不得硬撑着更衣收拾毕了,扶着丫鬟金钏过贾母屋里去。说了一会子话,贾母因见王夫人一脸遮不住的倦容,便关切道:“可是病了?既如此,就先屋里歇着吧,今儿竟不必过来了。”一面又吩咐凤姐儿请太医去,王夫人强笑道:“何尝是病的?因着昨儿夜里走了困,这会子只有些累罢了。”贾母再三再四命她回房歇息,她方告罪去了。
少时,王夫人回到屋里,合衣便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到底不能入睡,只闭着双眼假寐罢了。迷迷糊糊之间,忽听得一人道:“姐姐,这会子可好些了?”睁眼一瞧,不是别个,却是薛姨妈与宝钗站在床前。她强撑着起身招呼道:“妹妹来了。”一面唤人倒茶来。
一时丫头献茶毕了,薛姨妈方道:“我瞧着姐姐的气色很不好,若果真病了,就该请个大夫好生瞧瞧,身体的自个儿的,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夫人苦笑道:“我自个儿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我确实没病,只心里苦闷罢了……”薛姨妈忙问何事,偏她又不肯说,只不住叹息。
宝钗笑道:“姨妈却是为何事揪心?若我们母女能帮上忙,只管吩咐才是。”薛姨妈亦道:“姐姐,咱们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连;况整个儿府里,真正关心姐姐的,不过咱们母女和宝玉几人罢了,倘真有什么困难,万不可外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