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大队人马开抵贾府家庙铁槛寺,又拜祭了数日,方逶迤着回至宁府,此时已是年关将至。
这一日,黛玉正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事情,自可卿离去后,她便添了每日里沉思二、三个时辰的习惯,起先贾敏等人还有些担心,恐她憋坏了自个儿的身体,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彼时她正想着那册子的最后一首曲子:“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果真册子的前十二页,说的都是贾府或与之相关女子的话,这曲子描绘的必是贾府以后的情况,单从表面看,便知结局必是不好的,她该怎样才能在大难来临之前,护得一干人等的周全呢……
“姑娘,太太让您厅里去呢。”雪雁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黛玉见她满头满脸的汗,因笑道:“又到那里皮去了?连路都不好生走的。”一面说,一面扶了她的手,慢慢往厅里行去。
一时到得厅里,却见凤姐儿正坐在下首,不住拿话儿来逗贾敏开心,连一陪在一旁的玉珠嬷嬷,都被逗得前仰后合的。
见得黛玉来了,凤姐儿忙起身笑道:“妹妹可来了,让我好等。”
“难道姐姐竟是为找我而来?”黛玉笑问道,一面自斟了一钟茶吃起来。
凤姐儿笑道:“我却不是为找妹妹而来,说来我是奉了老太太、太太之命,特来请姑妈并二位妹妹明儿过府去吃酒看戏。”
“却是所为何事呢?”才刚自外面进来的英莲笑问道。
凤姐儿道:“因老太太、太太昨儿闲聊时,方忆起很久不曾与姑妈斗过牌了,是以特命我今儿来请,也没有其他人,不过咱们娘儿们几个。再摆上两桌酒,搭上一台戏,尽够咱们乐的了。”
贾敏笑道:“老太太还是这么高兴。但只这会子我身子越发沉了,行动皆需人搀扶,还是不去与你们添乱的好。”
“瞧姑妈这话儿说的,”凤姐儿忙笑道:“平日里求还求不来孝顺姑妈的机会,这会子到底有机会了,还请姑妈疼顾我一些儿,竟让我服侍您吧。”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贾敏不好再推辞,只得点头应了。又说了一会子话儿,凤姐儿方喜敦敦回去了。
你道缘何今日贾母王夫人,竟打发凤姐儿亲自司那跑腿儿送信儿之职?原来自贾母亲自上门为宝玉求娶英莲,被贾敏婉言谢绝后,贾敏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再未去过贾府,只时常派人与贾母送东西罢了。
偏王夫人犹不死心,仍惦记着求娶英莲,是以百般拿话儿撺掇贾母请贾敏母女三人过来,又想着等闲人去请,一多半儿请不来,因特命了凤姐儿去。凤姐儿并不知道其中的机锋,因想着有日子没见黛玉了,遂欣然领命前往,不想果真不负使命,回去与王夫人一说,她亦喜之不禁,忙忙便命人准备起来,倒瞧得凤姐儿纳罕不已,她这个姑妈,何时变得这么贤淑起来?
第二日,贾敏果真带着黛玉与英莲如期而至,她已怀孕近七个月,行动很是不便,玉珠与另一个婆子一步不离的搀着她。
贾母见她如此不便,也不去园里看戏了,只令人摆了牌局在暖阁里,娘儿们几个斗起来。黛玉二人则与三春姐妹,并宝钗在碧纱橱内玩笑取乐。
牌桌上,王夫人几次三番都想将话题引至英莲的亲事,每每被贾敏以他话岔开,又有凤姐儿不住在一旁插科打诨,逗得众人不住发笑,倒也热闹和乐得紧。
斗得正酣时,忽见鸳鸯带着四个婆子,不经通报便忙忙进来了,贾母便有些不悦,正欲开口骂人,却见那四个婆子直接跪下,笑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并各位主子,才老爷命赖大总管回来传信儿,说是咱们家大小姐被晋封为凤藻宫主位,加封为妃,赐号‘贤’,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众人听了,都喜悦非常,尤其王夫人更是得意洋洋,喜气盈腮,也不待贾母发话,忙忙又问道:“老爷还说了什么?”
其中一个婆子道:“老爷还说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奶奶们,赶紧儿的进宫去谢恩。”
当下贾母等人也顾不得招呼贾敏母女了,各自回房张罗起来,待收拾妥帖后,复又回至上房,预备出发。依贾母之意,原欲先送了贾敏母女三个再进宫的,偏王夫人道:“娘娘晋封,何等大事?岂能被些微小事儿耽搁了,老太太竟赶紧儿的上轿吧。”
才刚未听得元春晋升前,王夫人一口一个“姨太太”、“大姑娘”的,叫得好不亲热,这会子却连正眼不瞧她三个,贾敏也不多说,只与贾母淡淡打过招呼后,便带了两个女儿坐车而去。贾母几人方按品乘了大轿,在贾珍、贾琏二人的护送下,往宫里赶去。
至于到得宫里,怎样谢恩,怎样面见元妃,怎样跪谢赏赐,怎样告退出宫,诸多繁文缛节,不消细说。
次日,又有圣旨下来,升贾政为工部侍郎,王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贾母则被赏赐一百两黄金。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一连摆了半月的流水席,大宴宾客,直将凤姐儿忙到连饭尚且没时间吃,所幸并无任何的纰漏。
而贾敏则一次不曾出现过,只派人送了一份厚礼过来,她不来贾府,黛玉姐妹自然也乐得清闲,只每日呆在家里,或陪母亲闲话儿,或二人玩解九连环,或与丫头们玩笑,倒也很可度日。
这一夜,黛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可卿那夜与凤姐儿说的,“眼见不日将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难道是应在元春晋封一事上吗?依她的讲述,这不过是瞬间的繁华,果真如可卿所说的话,贾府离败亡之日,为时已不远矣,偏这会子还不知收敛,流水席摆得连几大亲王府都为之侧目了,倘再这般任意妄为、恣意奢华下去,到时怕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他们吧!
不提黛玉在家里担忧得夜不成寐,这边厢荣国府荣僖堂内,王夫人却是得意至极,正眉飞色舞与薛姨妈母女说着话儿,后者自是百般拿话来恭维讨好于她。
只听薛姨妈笑道:“姐姐真真好福气,娘娘这会子已是皇宫里,除过皇后、皇贵妃、贵妃之外,第一个位份高的主子,倘明儿再添得一位小阿哥,指不定有朝一日,便母仪天下也未可知。”
宝钗亦笑道:“虽则我没福气面见娘娘,却也能想到,娘娘必是那有福之人,妈想想,咱们各亲戚家的姐妹们,除过娘娘,那有人生于正月初一的?想是大伙儿都知道,娘娘是那凤凰之身,并不敢与娘娘并肩罢。”
王夫人听得越发喜悦,道:“虽则这是她天生的福气儿,却也离不开咱们后天的支持,譬如前儿没有宝丫头那个天大的消息,今儿还不知怎么样呢?”
宝钗款款起身,道:“姨妈谬赞了,娘娘就是我嫡亲的姐姐,岂有不相帮之理。况即便没有这会子事,依娘娘的品貌和福气,晋升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当日自己当机立断,趁无人知晓时,便赶紧儿的原路返回了,倘被人瞧见,这会子又闻得娘娘晋升,那理亲王还不疑到她身上?现下可好,即便理亲王要替妹报仇,也牵连不到她身上了。
当然,她一点也不后悔在第一时间内,将此事说与了王夫人知晓,虽则因求娶英莲一事,母亲和自己对她都有了一丝儿嫌隙,却也知道,她们并没有能力与她抗衡,反而更要笼络于她,薛家以后方能中兴有望。
尤其现在她更是当朝贤妃娘娘的母亲,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了,她不由在心内庆幸,自己到底没有压错宝!
紫禁城凤藻宫内,元春此时亦是思绪万千,这几日发生的事儿,这会子都还像梦一样,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再想不到,自己亦能成为皇宫内位份第四高的妃嫔,入主凤藻宫正殿,接受其他位份比自己低的妃嫔们的朝拜,享受那种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感觉!
这一切,都还得感谢她的母亲,尤其是她的表妹薛宝钗的暗中相助,她虽从不曾见过她,心里对她的感觉,却不是一般的复杂,既有几分感激,更有几分害怕和恐惧。
感激的是,自己的两次晋升,都有赖于她暗中的出谋划策,不然以她的出身和今上对她的态度,怕是直至终老,她亦不能封妃封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