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自己行至妆台前,细细将那歩摇收好,才转头继续与弘晓说道起来。说着说着,弘晓的手便无意识抚上了黛玉的发丝,手里细滑的触感,让他身心都觉一阵舒畅。
两人都不知道,此时在北角的窗台下,一双眼睛将他二人才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才刚去而复返的薛宝钗。
方才她之所以扯谎说丢了手绢儿,原是一句托辞,实则是因为,此前她知道黛玉蒙先皇赐婚,指与了当今怡亲王为嫡福晋,心里便一直暗自不服,只觉以自己原不输于她的才貌,缘何竟及不上她呢?难道竟是那怡亲王有什么隐疾或不良习惯?是以早已存了一段心事,定要亲眼瞧一瞧弘晓,了一了自己的心愿。
好容易今儿机缘巧合,竟让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是以她思忖了一会,方有了才刚的去而复返。
及至见了弘晓本人,她方知自己的猜测有多离谱,这怡亲王不独生得好相貌,更难得的是,他那通身的气派和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来的王者风范,让人只一瞧,便知他定然出身不凡,她原以为,宝玉已是她生平所见生得最好的男子,不想与他一比,不过马棚风罢了。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林府的客房的,宝钗只知道,自己眼前浮现的,四面八方都是才刚他那双如墨的眼睛里,发射出来的柔光,让她不值是身,连心亦跟着迷醉了。
直至躺在床上,宝钗方清醒过来,他的目光,再温柔再和绚又怎样?那原不是给予她,而是给予另一个女人的!
心里瞬间尖锐的疼痛起来,她大睁着的双目里,不由发出一丝怨怼的光芒,凭什么自己凡事都及不上她?自己果真比她差到那里了?除过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出身,论相貌才气人品,哪一样不是自己占上风?缘何她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自己却连她不要的,都要极力去争取方能得到呢?
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了湿意,宝钗满心的怨怼又转化为一腔柔情,开始想起弘晓来。
先不说其他,只他那副嫡仙一般的相貌和气质,便足以使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倾心,尤其他还有着那样高贵显赫的出身!不由想起父亲临死时,再三拉着她的手,让她定要想法子中兴薛家那一幕,心里立时有了主意,金樽玉贵的怡亲王福晋,岂是小小的宝二奶奶,所能及得上的?
随即又想到,黛玉是蒙先皇指了婚的,弘晓又与她自幼熟识,凭她怎样,到底灭不过她的位份去,只能先笼络住了她,方能有机会时常见得弘晓,再凭自己的本事,作得怡王府的侧福晋,之后另想法子,谋得更高的位子去吧。
一时计议定了,她方回味着弘晓的音容笑貌,含笑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黛玉尚未起身,宝钗便过来找她了,没奈何,紫鹃只得进屋去唤醒她,快速服侍她梳洗了,扶至外间来。
宝钗一见黛玉,先笑道:“妹妹果真‘淡妆素裹总相宜’,让人怎么也爱不过来。”
听得宝钗如此夸赞,黛玉只淡淡一笑,道:“那里及得上宝姐姐的绝世丰姿。姐姐一大早就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见黛玉不甚热心,宝钗忙自莺儿手里取过一只盒子,笑道:“昨儿是妹妹大喜的日子,偏我这个作姐姐的,竟一时疏忽,忘记送上贺礼了,昨儿夜里一想起,直闹得我一夜通不曾好生睡得,这不今儿一早,我就赶着送过来了,还请妹妹不要怪责才是。”
一面将盒子打开,笑道:“妹妹瞧着可还喜欢?”盒子里盛着的,却是一只极其精致华丽的攒珠累丝金凤,
黛玉只略瞧了一眼,便推辞道:“宝姐姐美意我心领了,如此贵重物件,姐姐还是留下自个儿戴吧。”一面自架上捡了一本书,至一旁坐了欲品读,逐客之意,显而易见。
不想宝钗竟似未瞧见,仍是满脸笑意,道:“我素来拿妹妹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凭它什么珍贵物件,皆及不上咱们姐妹情谊分毫,妹妹快不要推辞了。”说罢行至黛玉身旁,意欲与她戴上。
黛玉见推辞不过,只能命雪雁收了,又对紫鹃道:“去取了前儿庄亲王老福晋赐的那支珠钗取来。”
少时,紫鹃果真取了来,黛玉接过,双手递与宝钗,道:“我也没什么好送姐姐的,这只金钗,整好合了姐姐的名儿,还请姐姐笑纳。”
宝钗不似黛玉,再三再四的推辞,只假意说了一句:“这如何使得。”同时却伸手接了过来,只见这是一支金子为托儿,明珠和玳瑁为顶的珠钗,虽则式样简单,一望却知较她送出去的金凤,不知值钱到了那里,心里不由又酸又恨,那金凤原是她最好的头面首饰,自打成至现在,一直舍不得带,此次带至林府,原指望能戴着它艳压群芳的,因为着笼络黛玉,方忍痛割爱送与了她,不想她随便取一样儿出来,便较自己的高明百分不止,上天真真太不公平了!
心里虽则早已是巨浪滔天,面上却不漏出丝毫来,宝钗仍是笑意盈盈,道:“倒像是我巴巴找妹妹讨回礼似的。”
又寒暄了几句,听得外面有人找黛玉,宝钗方告辞去了。
见她行远,紫鹃因抱怨道:“姑娘作什么要回她那等贵重的珠钗,不过一只破金凤,偏她伸得出手,也忒不脸红!”
雪雁两只手指头提了那金凤,笑道:“偏姑娘还说什么‘如此贵重物件’,可笑的是,有些人竟听不出来,只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呢?”
黛玉笑道:“两个促狭的小蹄子,从那里学得尽会背后嚼人舌根儿了?”一面转头对雪雁道:“我瞧着你挺中意这凤的,竟你拿去戴罢。”
她忙摆手道:“什么肮脏东西,我不要它!竟让人扔了罢。”说着就要唤小丫头子进来,紫鹃忙笑道:“都是姑娘惯的她,到底值三二十两银子呢,何不命人拿出去换了银子,舍与那些个贫苦人家,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紫鹃姐姐说的是,”黛玉笑道,一面唤了两个婆子进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那两个婆子便拿了那凤,依言出去了,不在话下。
不想一连三日,宝钗都是早早便到黛玉房里来,也不说什么要紧事,每每闲话儿一大通,诸如“咱们两个好,竟似一奶同胞。”“我的东西便是妹妹的,不分彼此的。”之类话儿。不独惹得黛玉十分烦恼,连三春几分都瞧不下去了,因筹划着过两日便家去。
这一日,宝钗又是打早便过来了,黛玉虽心里不耐,到底不好直接逐客,只得命丫头倒了茶来,陪着她闲话儿起来。
“妹妹,虽则咱们认识不过三二年光景,”只听宝钗笑道:“倒像是认识了几十年一般,我常与妈和莺儿说,若能与妹子日日厮守,同居同处,那可真真是天大的福气儿了。”
听得此言,黛玉心里一动,有些儿明白过来宝钗的意思了,不由又气又恼,但好歹强忍着道:“是吗?再不想姐姐还如此有心。”
宝钗又道:“我记得小时听人说过,昔日娥皇与女英姐妹二个,便是因感情极好,舍不得彼此,竟厮守了一辈子,真真是千古佳话啊!”
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黛玉怒极反笑,款款起得身来,行至门边,双手抚上门上那把精致的铜锁,道:“不知姐姐知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锁儿啊扣儿的,都只有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方能打得开,姐姐以为呢?”
见黛玉回了自己一个软钉子,宝钗不由有一丝儿狼狈,仍自强笑道:“特殊时候,一把锁仍是可以配得两把钥匙的,这样一来,便是不小心掉了一把,还有另一把能开合锁儿,妹妹又意下如何呢?”
未料到宝钗会如此不顾脸面,黛玉先是楞了一楞,随即嫣然一笑,道:“钥匙倒是挺会想的,只不知锁儿情愿不情愿让它来开合呢?紫鹃,送宝姑娘出去吧。”
黛玉如此明白的下逐客令了,宝钗不好再赖着不走,只得说了句:“还请妹妹再思谋一番吧。”便径自出了门子,留下黛玉一个人,神伤不已。
且说宝钗有意向黛玉暗示了,想与她效仿娥皇女英的愿望,被黛玉给了一个软钉子碰,只得气羞交加的出了黛玉的房门。
而屋内的黛玉,亦是一肚子的火儿,只因她素来和顺,凡事又只愿自己一个人憋着,是以只一个人坐了榻上生闷气罢了。
一时紫鹃回来了,见黛玉闷闷的,不由赶着上前来安慰,雪雁却发狠道:“再没见过如此厚脸子的、所谓的大家闺秀,看我明儿告诉王爷,让王爷收拾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