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自右首第一桌,开始应酬起来。宝钗先还放不开手脚,及至见到贾敏果真郑重其事的与各人介绍她后,慢慢也就放开来,十来桌后,更是如鱼得水、笑颜如花起来。
贾敏冷眼瞧着她,不由在心里暗叹,这般天生八面玲珑又心机深沉之人,怪道黛儿每每被她算计了,虽则她更聪明几分,她的聪明却是用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不似后者,将这份聪明,全部用在了讨巧卖乖耍心计上,真真是可悲又可恨!随即又想到她前儿的所作所为,端的是可恶至极,阴险至极,说不得她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对付这种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法子!
又过了几桌,终于行至最后一桌,亦即理亲王众福晋那一桌,因着其他王府都只来了嫡福晋,惟独理亲王府,但凡上了皇家玉牒的侧福晋庶福晋,都在被邀之列,是以来人竟有六人之多,整好儿凑足一席,也就不好与其他人同席了。
贾敏有意将这一桌留在最后,方亲热的携了宝钗,至众人面前,笑道:“请各位福晋恕我娘儿俩最后才来敬酒之罪。”
理亲王嫡福晋舒穆禄氏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林夫人忘记咱们姐妹几个了呢!”
“瞧福晋说的,”贾敏笑道:“我之所以这样安排,却是有缘故的,还请福晋容我细细道来。”一面拉的宝钗过来,道:“请福晋们瞧瞧,我这个侄女儿可还好?”也不待她们答话,她继续道:“说来我这个侄女儿,不日便将成为福晋的姐妹,是以我有意在最后方带她过来,一来好让她先拜会一下各位姐姐,二来嘛,也有让几位先联络一下感情之意。”
说罢又对宝钗道:“姑娘快过来拜会一下福晋们吧,明儿她们可就是你的主子和姐妹了。”
此时宝钗终于明白过来贾敏的企图,不由暗自叫苦不迭,待要后退,已然来不及了,说不得硬着头皮,上前盈盈一拜,道:“小女子薛宝钗,给各位福晋主子请安,主子们吉祥!”有过前次被国舅夫人掌恇的经验后,她已知稍有言语不慎,便会引火烧身,是以此番在不能确切辨认每个人的身份之前,她将众人一律唤作主子,料想不会被人再挑出错儿来了。
却不想,她这般步步小心,句句在意,到底还是被人挑了错儿。
“主子?”只见其中一个盛装女子冷笑道:“这还没进府门,倒‘主子’上了,你算咱们那一门的奴才?还是那一房的使唤丫头不成?”
另一个与她差不多妆扮的女子冷笑着接道:“爷不过打发人去提过一次,她已当自己是咱们王府的人了,明儿真进了门,指不定轻浮张狂成什么样儿呢!”
宝钗不敢分辨,只能低头受着,二人见她生得美貌,本已心中不忿,这会子又见她不敢吭声儿,越性更来了劲儿,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其余几人亦不时附和几句,句句话都似刀子利刃一般,直剜得宝钗又悔又愧,不由滚下泪来。
“罢了,各位妹妹说了这么久,一定口渴得紧,都吃一钟酒吧。”还是舒穆禄氏开了口,众人方不再言语,仍不住拿轻蔑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宝钗。
舒穆禄氏又对宝钗招手道:“好可怜见的孩子,过来我瞧瞧呢。”她不敢拒绝,忙几步上前,谦恭的半蹲下身子,唯恐一个不对,又惹了这位理亲王府真正的主子生气。
细细将她上下前后都瞧了一遍,舒穆禄氏方道:“果真是个好孩子,怪道爷儿赞不绝口呢。”一面亲自斟了一钟酒,道:“横竖不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会子我这个作主子和姐姐的,就先敬你一杯,算是提前欢迎你罢。”
未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宝钗先是楞了一愣,随即又想到可卿那件事,便不欲伸手去接那酒钟,待要不接,又恐再惹得她生气,只得恭声道:“多谢福晋赐酒。”一面伸手去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只白玉砌的杯子,应声掉在地上,旋即跌得粉碎。
“大胆贱婢,竟敢打翻本福晋的赐酒,真真好大胆子!”一面喝命随行的婆子:“给本福晋掌嘴!”
就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反剪了宝钗的手在身后,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打起来,展眼宝钗那银盆儿似的脸蛋,便已红肿不堪,紫涨不已,厅中众人都惊呆了,尤其薛姨妈和王夫人,更是瞧得又急又痛,待要赶上来求情,又恐说不上话,反带累了自个儿,只得暗自安慰自己,那理亲王福晋不过一时拈酸吃醋,过一会子就好了的。
她二人却不知道,那舒穆禄氏会突然发难,原不是为了理亲王要纳宝钗为妾一事,为的却是为枉死的可卿,暂先出上一口恶气!
原来当日贾敏遣人送去理亲王府的信,她亦瞧过了,知道可卿的死,乃薛家母女与元妃母女一手造成的,心里早已恨得了不得,因与弘皙商量,欲先纳了她过门,好生磨挫一段儿时间后,再弄死她,以慰可卿亡灵,却不想那薛家心里有鬼儿,竟没有答应,她自是更气上十分,是以这会子好容易有了机会,她自是要好生磨挫了她一会。
不想宝钗却也硬气,这般被人打在脸上,要是换了别人,早已鬼哭狼嚎起来,偏她只略哼了几哼,便再无言语,更不用说告罪求饶之类话儿了,她之所以这般强忍着,皆因她心里很清楚,对方摆明是在找碴儿,凭她怎么哀求,亦不会放了她,指不定还会火上浇油,索性硬撑着,也免得再受辱。
舒穆禄氏见她强忍着不吭声,不由冷笑一声,道:“敢是薛姑娘不服本福晋的惩罚?也罢,要是被别人知晓,还说本福晋仗势欺人。”说罢命那两个婆子住了手,又道:“但只就此罢休,实在难泄本福晋心头之恨。”一面思忖了一下,方道:“罢了,就押了她到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吧!”那两个婆子显是做惯了此类活计,忙领命左右架了宝钗,便往厅外托去。
贾敏假意劝了两句,见她未有松动的迹象,也就不再多说,只招呼众人,复又吃喝玩笑起来,而她则抽空儿去了院里一趟。
岂料经此一闹,众人都没了兴致,待坐罢席,只去园子里瞧了三二出戏,便一一告罪去了。
看着理亲王福晋们都离去了,薛姨妈忙忙便往厅外跑去,就见宝钗跪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显是已昏迷过去了,她惨叫了一声:“我可怜的儿!”随即便扑上去,抱着她呜咽起来,幸得王夫人随后赶了过来,好说歹说劝得她止住,也不去与贾敏打招呼,直接命人抬了宝钗,一径去了。
一时厅里便只余下邢夫人、尤氏、凤姐儿并三春姊妹几个,贾敏以内室有事儿为由,也不应酬她几个,只命玉珠好生招呼着,便径自回了内室不提。
且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带了宝钗回至荣府,也不回梨香院,直接去往荣僖堂,一面命人去请大夫,一面命人去打水、熬解暑汤,一面又在她的胸口和虎口不住揉搓起来。
折腾了好一阵儿,宝钗方醒转过来,平日里艳冠群芳的脸蛋儿,这会子竟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又肿又紫,直瞧得薛姨妈心痛不已。
她一醒转过来,便嚷着要镜子,被王夫人和薛姨妈好说歹说劝住了,一时吃毕解暑汤,她方忆起之前贾敏特特到院里来与她说的话儿,不由恐惧道:“妈、姨妈,那理亲王已知晓当日的事了,咱们该怎么办呢?”
她便是心机再深手段再高,到底不过十七八岁,遇到这样儿事,难免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况贾敏还告诉了她一件事,便是她家的生意之所以全出了问题,皆是她在背后操控,但只她不能说与王夫人知晓罢了,恐她一知晓后,连“金玉姻缘”亦作不成了,她这个姨妈她还是很了解的,最是看菜下碟儿的,她到底须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才是。
再看王夫人和薛姨妈,亦比她强不到那里去,俱是一脸惊恐的赶着问道:“他怎么会知晓的?你又是从那里知道的?”
宝钗方想起前次她与王夫人扯谎时说的话儿,遂顺势道:“前儿我不是与姨妈说,那林丫头偷听了我的话去,指不定就是她或她家里人说与理亲王知道的,也未可知,我瞧着那林太太的样儿,指不定林家已与那理亲王府联起手了,果真那样,咱们该怎么样呢?可别带累了娘娘才好。”
此时王夫人已从起初的惊恐中回复过来,听得她这话,不由气恼万分,因咬牙发狠道:“又是她母女在与我过不去,果真要叫她们死在我的手里,才知道我的手段呢!”
薛姨妈忙道:“姐姐,你可有何法子?不如说来咱们一块斟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