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这天,春纤悄悄告诉黛玉说郁府里过两日就来接黛玉回去,叫黛玉准备着先收拾好东西。
黛玉听了点头不语,因想到已答应义母说要自己回去住,现要如何对老祖宗开口说明才好,心中颇有些愧疚和不安。
思忖了一天,方拿定了主意。在晚间临睡前到贾处,见无别人时,黛玉才在贾母前跪下拜道:“老祖宗恕玉儿不孝!”
贾母吓了一惊道:“玉儿,出什么事了?快快起来!”鸳鸯早上来扶起了黛玉。
黛玉双目含泪道:“老祖宗,玉儿有事要和老祖宗说,只怕老祖宗气恼玉儿不孝的。”
贾母急道:“别吓老祖宗,快说何事!”
黛玉方道:“老祖宗,前些天,义父义母说过几日就来接玉儿家去住的。”
贾母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不是月月都来接玉儿去住的吗?”说着象是才明白了什么,问道:“难不成是要玉儿离了这里,住到郁家去吗?”
黛玉点点头,贾母又问:“玉儿答应了?”
黛玉愧疚的点点头,道:“老祖宗请恕玉儿不孝!这个月底玉儿就要搬回义父义母家了!”
贾母慈颜顿显失望和寂寥,在贾母心里,这满府里只有宝玉和黛玉对自己是最自然最真纯的孝敬和亲近,自己也最疼这两个玉儿。和宝玉始终隔着王夫人,和黛玉的亲情血缘却是无人可及无人能隔的。
自己多希望能看着两个玉儿成双,多希望黛玉能终日在自己跟前绕膝承欢。
黛玉是贾母所有孙女中所有见过的女孩儿中最出类拔萃的,只是终非宝玉的福气,倒是北静王府家的福份。黛玉若能从自己这里嫁到北静王府,可是合府的荣耀。
只是黛玉有了义父义母,自己如何不知那郁府家的人比自家的人对黛玉好百倍千倍。终于要接黛玉回去了,终归自己这边始终是外戚。
唉,罢了,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满朝谁不知道北静王是太后圣上最信任最重用的,黛玉嫁的好,自己府里也多了一层依靠。
就让黛玉回去吧,日后常接了她回来,只更要好好的对她,只叫她知道我这个老婆子是最疼她的,也才对得起我那早故的敏儿。
一时间贾母脑中千回百转,时喜时悲,泪光已在眼中闪烁,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叫黛玉坐到身边,轻拉了黛玉的双手,蔼蔼的笑容浮在脸上,道:“自打玉儿从扬州回来,我就怕你义父义母要来接你的。只到如今还是免不了了,毕竟是你的义父家,舅舅家里倒是外戚了,老祖宗也留不得了。”
说着用那双绵软而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摩娑黛玉柔嫩的玉手,道:“只要我的玉儿看在老祖宗的面上,别记恨那些没良心没计较的人,日后还要常回来看看我这个孤老婆子才好,玉儿可是我最亲最疼的孙儿呢。”说着便有泪儿溢出眼窝,鸳鸯一旁听了也不禁流泪,倒没顾及替贾母擦拭。
黛玉也双泪直流,一边自己擦了,一边又替贾母抹。柔柔的说:“老祖宗,玉儿也舍不得老祖宗的。在玉儿眼里,这里可是娘的家,这里的人都是玉儿的亲人呢。只玉儿不想因得了老祖宗的偏疼倒惹来是非叫老祖宗不得清静。且义父义母待我胜似亲生,玉儿也须得在义父义母跟前尽些孝道。玉儿虽要搬回义父义母家,好在咱们都在京城住着,想见面也容易。老祖宗日后想玉儿时尽可打发了人去接,玉儿好来老祖宗跟前替娘尽一分孝心!”
贾母笑道:“好,好!到底是我的好玉儿!”说着又紧紧的搂了黛玉在怀中,又说了许多疼爱的话儿方叫黛玉回去歇下。
见黛玉袅袅的回屋了,贾母又沉默了半晌,心中倒有了计较,也暗自准备起来。
次日,黛玉因想着不日就要搬离贾府了,便想到妙玉处告别。惜春也有好些日子没去看看妙玉师傅,也道要去。二人便禀过贾母自带着丫头去栊翠庵见妙玉。
快进入腊月了,北风呼啸的紧,甚是寒冷,幸而有大太阳才些微的暖和些,黛玉穿着掐银挖云淡紫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紫色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惜春穿着大红猩猩毡和大红羊皮小靴,二人手拉着手快步往栊翠庵跑。
二人才来到栊翠庵山脚下,就闻到清冽的幽香。抬头看时,栊翠庵内已有几枝红梅盛放,遒劲曲折的树枝上点点红花斗寒怒放。
妙玉迎了黛玉惜春进了庵内,姐妹三人齐齐赏了好一会子梅花。
妙玉看着黛玉和惜春冻的红红的脸笑道:“‘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你们两人此时倒比那梅花还俊呢。只这院里冷,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黛玉和惜春俱笑笑点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随妙玉往禅房走去。
姐妹间见了,自是十分欢喜。妙玉自奉了好茶来请黛玉惜春品评。叙阔之后,黛玉略一沉吟,道:“姐姐,好容易姐姐来这园子,原以为咱们姐妹便可常相亲近的。只妹妹不日恐怕却要搬离这里了。”
妙玉也不意外,只淡淡问道:“妹妹可是要搬到郁府去住了。”
惜春大为吃惊,问:“怎么林姐姐要搬走?搬到郁府?”
黛玉点头不语。
惜春急问:“怎么老祖宗同意了?几时搬走?”
黛玉轻声道:“已和老祖宗说了,大约就在这两天了了。”
惜春眼已经红了,道:“林姐姐,真狠心!丢下我不管!”
黛玉也红了眼睛,不忍道:“好妹妹,我也不舍!只义父义母待我视如己出,已说过多次叫我回去住,实在不好辞了。”
妙玉淡淡道:“若论理,妹妹原该就住在郁府的,在这边终是外戚的。”
惜春急道:“这有什么,谁不知道林姐姐是老祖宗的心尖子,谁还敢嫌了不成!且林姐姐又没花这里的一分银子!”
黛玉忙道:“好妹妹,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要搬去义父家的。实在是也觉无法报答义父义母的恩情,只能朝夕在义父义母跟前尽些孝心罢了。”
惜春听了只默然却十分失望,心情无趣至极。
妙玉叹了口气对惜春道:“妹妹何必这样执着!人活在这世上,原就是孤零的,谁能守着谁一辈子!只若能有一二知心的,便足可称幸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咫尺可以是天涯,天涯也可以是咫尺,只在各自的心罢了。”
惜春听了倒愣住了,细想了一会子,才道:“枉我素日自称冷心了悟的,竟连这个也没参透。”
妙玉淡然一笑道:“可见妹妹不是个冷心人,只素日没显出来的。”
黛玉笑道:“姐姐说的正是呢,才见她急的那样,正是很不舍呢。”
惜春不好意思的笑了,道:“才刚是我没想明白。素日咱们这里也总有些瞧不得姐姐好的人,林姐姐就安心的搬去吧,越性也让她们眼红气她们!”
妙玉道:“妹妹只管搬去郁府吧,想来这里也会常打发了人去接妹妹回来的,咱们姐妹见面的时间是尽有的。”
黛玉笑了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我原还心中不安愧的很呢。”
惜春道:“林姐姐可别把咱们忘了,还得常回来看看咱们。”
黛玉点头笑着应了,喝了口茶,看了看惜春,望着妙玉道:“好姐姐,妹妹此番搬到义父那里住,或有机缘能帮姐姐寻到父亲呢。只不知姐姐这里还有什么爹娘留下的特别的东西?”
妙玉淡然一笑道:“多谢妹妹了,这么些年了,他不来找我,我却去寻他做什么!别给妹妹惹来是非!”
黛玉道:“姐姐焉知令尊没有难言的苦衷呢,姐姐住在这园子里令尊又如何得知呢。我也不刻意去寻,只若有机缘能得些许线索也不定的。”
妙玉听了静思了一会,才道:“妹妹说的也是,只如今的东西都是惯常用的,也没有什么觉得特别的东西了。”
黛玉心急,道:“姐姐再好好想想,书香奶妈可有什么东西留下的。”
妙玉听了仿佛想起什么,道:“妹妹这样说,我倒想起一件东西,且坐坐,我去拿了来给妹妹!”
说着自去里间寻东西。
惜春不解的看着黛玉,黛玉因笑着道:“好妹妹,此事牵涉重大,可别说与别人知道了。”
惜春睁着大眼睛,用力的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只当是不知道此事的,外面的梅花甚好,才刚也没顾得上细赏,这会子倒要去瞧瞧呢。”说着也不顾黛玉拉着,自到外面去赏梅花了。
黛玉只得坐着等了妙玉出来,好一会子,妙玉才出来,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黛玉,一方葱绿帕子上却有一块大红袍鸡血石印,印身是云龙纹,印座刻有篆体‘润物无声’,只这印似被火烧过,倒有些烟熏的痕迹。黛玉瞧着心中也暗赞非寻常之物,再看那帕子上还绣了一句狂草小诗‘水滴石穿非因锋,书驻心底是有香。’绣工精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