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最后一个“颤”字,小德子的身子忍不住也跟着颤了颤。
这几句,说的却是那杜丽娘在感叹青春美貌无人欣赏,就象这深宅大院的春天一样。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却只能关在深宅里任年华虚度。
这曲子,若是由那妙龄女子幽幽地唱来,原也没有什么。
可被一个半老的太监如此唱来,还真叫人有些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疙瘩不用寒风吹,自动就起来了。
再加上,这万玉贵那捏起的兰花指……
小德子脸上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抽了几抽,不过,嘴角却是微微翘起,朝正替万玉贵捶着腿的模样清秀的十来岁的小太监使了使眼色,那小太监就会意地退到了一边去,由小德子接了他的活计,继续替万玉贵不轻不重地捶着腿。
万玉贵没有张眼,嘴边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用尖细得似妇人的声音说道。
“是小德子吧?我就说这感觉怎么不一样了。也只有你和小全子两个才能捶得我这般舒服,这些新进的小子,一个个屁用也顶不上,都教了好几个月了,还连个腿都捶不好,真是些朽木啊朽木。”
说话的同时,他微嘟着嘴,轻皱着眉。
他的眉细细的,是精心地修过的柳叶眉,虽然年纪也有三十出头了,不过,保养得好,只有一些细小的皱纹,脸上涂了薄薄的脂粉,显得十分白嫩,嘴唇胭脂略点,红润异常。也难怪有些挨了打的小太监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婆娘”了。
小德子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没有特别欢喜,也没有特别不欢喜,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接过万玉贵的话茬。
万玉贵又享受了好一会儿小德子的服务,这才抬了抬手,小德子晓得他这是要起来了,忙扶着他的胳膊,又拿了绣着鸳鸯的靠枕垫在他的腰际。
此时,另一个小太监上了茶上来。小德子接过,触手发烫,便将茶杯又递了回去,和气地道。
“太烫了,麻烦再在壶里多兑上一杯子的凉开水泡了再端上来。”
小太监听了,眼里露出感激之色。
万玉贵在生活上向来刁钻,像这喝茶,热了也不行,凉了也不行,要刚刚好就在那个温度。
你说又没有什么能测量温度的方法,只能凭着手感,怎么可能估摸得那么准?
为了喝一杯合意的茶,不晓得摔了多少杯子,就这样砸在送上来的小太监的额头上,虽然不算烫,但是,动辄砸得人头破血流,若是破了相,这以后的前途就又多难了。太监的容貌虽不比宫女那般重要,可是,这人谁不爱个美丑的,有那比较讲究的主子瞧得不顺心,这升迁的路就绝了。
托小德子的福免过了这一劫,慌忙又退了出去,重新泡过再送进来。
万玉贵是师父,他住的是一个大间连着两个小间的屋子,每日都有那些划在他名下的小太监供他驱使。而且,这种近身服侍的活计也不是每个都轮得上的,长得不周正的万玉贵看不上,不伶俐的万玉贵看不上。
就在几个月前、小全子、小德子还在他这里服侍。
后来因为走了两个人,小全子、小德子顶了那两人的差事,这里才轮到了别人。但是每日两个人早晚都要来请安的,逢年过节更是要备上好礼。
归哪个师父管,他们的命运就几乎全系在了这个师父的手上,自然不能怠慢。
能被万玉贵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太差,小太监的手脚麻利,很快又泡好了一杯茶端了上来,这回,小德子试了试,水温正好,遂朝他点了点头,小太监长长地出了口气,安心了不少。小德子这才将茶奉与万玉贵,果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喝了下去。
细细地抿了几口,盖上了茶盖,又递给小德子。
小德子才接过,便有那眼色机灵的小太监走到了他的下手,又从他的手里接了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万玉贵用手帕拭了拭嘴角,将屋子里服侍的小太监打发了出去,这才问道。
“怎么今日你一个人来了?小全子呢?”
“他有些事拌住了,稍候定会来向师父请安。这几日,天气又冷了,听星宿厅那边的人的说,只怕近日又会有大雪,师父切切要注意保暖才是。”
“嗯,我方才也听小英子说了,宫里的消息传得就是快,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都知道了。”
“师父说的是。”
……
小德子不提前来所为何事,只是陪着万玉贵闲聊着,说天气,说外头的那几丛竹子,不过,最多的时候,万玉贵会愤愤地骂起张保安、夏春河几个。
那几个同万玉贵的地位一样,也都是能带徒弟的师父,万玉贵与他们素来是格格不入的。也难怪,那几个能熬到这个份上,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辛辛苦苦钻营了一辈子,这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偏偏万玉贵才不过三十出头,如今竟然也同他们一样了,甚至隐隐有居于他们之上的架势,人家这心里能服气吗?自然免不了横眉毛竖眼睛的。万玉贵又哪是受得了这个气的?心里自然暗暗记恨。只是他来得晚,虽然总管看重,但手里的人,却不及那两个师父多,那盘根错结的关系,也比不上。明来暗去的,还是吃了些亏。总管虽然宠爱他,却也不肯得罪那两个,毕竟,干起实事来,还是那两位顶用。弄得万玉贵郁闷不已,最近又吃了一次亏,见小德子来了,就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小德子安静地听他说着,有时候会劝解他几句,却从不同他一起骂张保安、夏春河几个。
他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从不说别人的是非。
一口气说了不少,时间长了,万玉贵面露倦色,小德子便知机地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桌上,什么也没有说地退了下去。
小德子离开了之后,万玉贵打开了那个荷包,里头整整齐齐地数锭银子,动人的银光,静静地绽放着。
万玉贵满眼地迷醉,摸了又摸,摸了又摸。
直到屋外响起小太监通报的声音“总管来了”,他这才将荷包匆匆地收进了一个带锁的暗格里,脸上打叠起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