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珠帘闲不卷
踏歌见晨曦似乎总处于谨慎警惕的对抗中,微哂,对身后的两个下属吩咐,“你们两个去找音合姑娘,把这几个月的事向音合姑娘汇报一下。”
“是!”主子开口,两大侍卫头一扬,立正站好,答得利落。转身要走时,“纸老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公子一个人……”
明白踏歌的意思,也看出两个侍卫的犹豫。
晨曦眼微眯,看看自己的穿着。
如此落拓,他们还信不过她吗?况且在别人的地盘上,她怎会无故惹事?而且,踏歌也不是弱不禁风那号人哪。
果然踏歌眼中好笑,挥挥手,“我想和晨曦姑娘说说话……再说,你们信不过‘天机公子’么?”
晨曦疑惑,不知道这怎么又扯上“天机公子”了。后来听踏歌的话,晨曦才明白,“明月楼”的阵法由“天机公子”所布,很少有人能来去自如。
见那两个人神色一凛,震惊地看了晨曦一眼,又齐点头摇头,转身跃向半空,离开了湖畔。
他们走得那么急,是因为她的“女孩”身份被踏歌一语道破,还是听到“天机公子”的名字?
晨曦不得而知,眼下只要专心对付踏歌就可以了。
闲杂人等离开后,踏歌将手中成型的物什一扬,扔进了湖水里。辛苦编织了好久的柳枝,却没有一丝犹豫不舍。仿佛主子只是无聊的找事做,编柳枝也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心口忽地一揪,晨曦向后退了退,目光暗垂,却是盯着那落水的柳枝。口里干涩的问,“公子怎么喜欢编这些女孩子爱玩的东西?”
他们虽在湖边,但要将柔软无力的柳枝准确投入湖水中,不应该是坐在轮椅上的、不谙武艺的踏歌可以办到的。
因此,至少,她可以肯定一点——踏歌,还是会武功的。
踏歌先是微愕,眉角挑了挑,似是没想到晨曦会蹦出这么一句话。只听他柔柔的解释,声音略低,“这是我多年的习惯罢了,闲来没事的消遣。”
晨曦盯着平静如波的湖水,默不作声。对踏歌认真的解释,整个人也显得木木的,像是不感兴趣、醉翁之意不在酒。
踏歌轻轻一笑,也不以此为忤。
又听他缓声带着真挚说,“你莫以为记住了阵法就能在‘明月楼’里来去自如。阵法是‘天机公子’所布,若他随便改变其中一个石子,你便是将自己推向死路了。”
“天机公子”懂阵法?这又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吗?
晨曦聪明地选择不吭声,看这位“玄音公子”到底有多让人意外。
……他无所顾忌地在她面前暴露,是认准了她不懂武艺,还是在试探什么?
踏歌见晨曦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眼中笑意更浓,身子微微前倾,说出的话文雅和润,“听说‘秦晨曦’姑娘借一个叫‘小于’的乞丐帮助,留在丐帮里避难。”
秦晨曦!
这是她今生都不想再听到的名字!
垮下双肩,晨曦突地觉得挫败,丧失了斗志。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如今踏歌已经对她的事“一清二楚”,她却对他仍抱着可笑的“感激”之情。这场无烟的战争,她是输定了。
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晨曦反而坦然,目光抬起盯着湖上碧波,舔舔干裂的唇,平静的指出一个事实,“你调查我。”
“没有。”踏歌亦答得坦然,说话时脸上一直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丐帮出现了新面孔,‘明月楼’会不知道吗?再说,”他的语气带点荡悠悠的感觉,“南野王在大江南北赏重金只为你一人,只要对朝廷事知道一点点,便不难猜出姑娘的身份了。”
秦氏神医,大兴“第一御医”,地位在宫中根深蒂固,几乎从不曾被人替换。
猜出来的?
“哦,是吗?”晨曦语带嘲讽,目中的复杂转瞬即逝,看向那优雅的公子,唇翘起,“没想到,我的名声这么大……所以,你也知道我是个‘朝廷要犯’了?‘玄音公子’是打算明哲保身,把我交给朝廷吗?”
踏歌眉角轻蹙,尽管表情传达出不愉悦的信号,依然显得完美。
他看着晨曦,眼中神情认真,“若是那样,我为什么要让他们两个回避……晨曦姑娘,请你冷静一下……我不是审问你,也不是拆你的台,所以,你没必要这么敌视我……”见晨曦摆明了“不相信”的样子,踏歌眸中光芒闪烁,顿了好久,才继续说下去,“晨曦姑娘,如果我以后等南野王亲自来‘明月楼’时,再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你说,现在说,或者到时候再说,哪个更好?”
晨曦一震,忘记了自身的顾忌,匆忙问,“他要来‘明月楼’?”声音难见的急切不安。
“‘明月楼’本就和朝廷脱不了关系……不过你放心,南野王来这里,是因为另一件事,与你无关。”
晨曦冷静下来,低头瞅着自己的手心手背,思量了好久,最后问,“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语气松懈了不少,显然不再怀疑踏歌的动机了。
踏歌松口气,说,“音合与若然都知道……只知道你因为医术粗劣害死妃子、而逃离皇宫。”若然,即“天机公子”的名讳。
踏歌这话分明……道听途说、掺含水分!
晨曦抬眼,对上踏歌有些狡黠捉弄的眸子。
晨曦心弦一颤,波光映在心湖中,再也无法平静视之。心跳如鼓,“咚咚咚”强烈地震撼着她的耳膜。
她想,她是完了吧,如此平凡的自己,居然可以看到踏歌如此有生气的一面。
明亮的眸子盯着踏歌,尽量克制着,淡声问,“那么,你要做什么。”她的语气平淡,直接将一个“疑问句”改成了“陈述句”。
踏歌轻轻一笑,说,“如果,我帮助你躲过南野王,你会许我一件事吗?”他说的柔和低沉,优雅清冽。仿佛先机全部在晨曦手中,他只是求人帮忙罢了。
晨曦眼睫轻颤,仰头看着空中的日光,问,“我所有的,只有这一身医术罢了……你敢让我帮你吗?”
难道踏歌是要她帮忙治他的腿么……这确实足够与她的秘密等同了……那样,她就不会觉得承了踏歌什么人情。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她的医术了。
踏歌知道晨曦想什么,却也不点破,只是柔柔一笑,“我现在不着急……等你觉得我有诚意了,再帮我也成……晨曦,我的底线都交给你了……和我一起走走吧。”
晨曦看着湖光的身子微震。
恍神中,直接忽略了踏歌前面的话,只有最后那句,“和我一起走走吧。”
他叫她“晨曦”,不是“晨曦姑娘”!
晨曦垂目凝神片刻,回身看着踏歌。即使是粗布衣物,也无法遮住她眼中瞬间颠倒众生的璀璨光泽。如同翡翠般晶莹剔透。
而踏歌靠着椅背,表情安适。穹庐天地间,他只是安静的扬着眉,等着她的答案。
微风拂面,晨曦却觉得脸上由凉丝丝变得滚烫如火烧,不敢再看踏歌那双有魔力的眼睛。
难道,这么快就到夏天了吗?不然,身子怎么会觉得这么烫?
之后,应踏歌的安排,晨曦离开了丐帮弟子群居的屋子,恢复了女儿装,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明月楼”的楼主,音合姑娘,没有差人询问,似乎对踏歌的“喧宾夺主”毫无异义。因此,就算其他人再嫉妒,毕竟是“玄音公子”亲自关照,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每天,晨曦总是花大半时间去陪踏歌散步。
踏歌确实极好说话,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无论她说什么,踏歌都能跟上她的话题,甚至是她的专攻医学,踏歌也可以与她畅谈。而踏歌自己则只是自嘲“略懂一二”。当然,踏歌口里的“略懂一二”,对常人来说,便是“极好”了。
这一方面也见踏歌才华四溢,博采众长;另一方面,却令晨曦心疼:他被雕琢成一块璞玉,完美无瑕,却并不是出自本心。
这,或许可以说是踏歌的悲剧吧。
可是晨曦还是不肯死心,推着轮椅时,一反往日的沉闷,会不停地追问,“真的没有自己喜欢的吗,你吹箫很好啊。”她是多么希望,“吹箫”会是他的兴趣,即使是不愉快时的发泄也可以啊。
踏歌正低首抚着手中晶莹碧绿的长箫,闻言轻笑,“那是因为,我以前练武时的武器,就是它啊,”随手轻转手中的长箫,略显无奈略显伤感,声音有些缥缈虚无,似是自言自语,“现在虽然不再习武,却放不开了。”
踏歌确实不再习武了,但他以前的武功底子却还是存在的,并且不弱。
晨曦既知踏歌武功尚存,又岂会轻易被蒙骗?虽然不相信踏歌的说辞,晨曦眸底干涩之际,还是忍不住乘着性子想象,以前的踏歌,该是何等的风华无双啊!
几乎可以看到,风沙滚滚如浪中,白衣少年紫金玉冠束着飞扬的乌发,年轻柔和的眉眼横扫,手中玉箫清润,在围攻下依然优雅自如。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清润的身姿翻飞、矫若游龙。如同闲庭信步、雨中赏荷。
估计,“踏歌”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吧。
踏歌微偏头,看向庭院中的风光无限。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晨曦正看着他,目光缥缈中带着柔意,透着追忆透着赏识,隐隐绰绰如同亮起来万盏灯火。
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即使是“一见钟情”,也不会有这种神色啊!这分明、分明是一份尘封了许久的爱慕……
这几乎不可能是晨曦会出现的表情啊!
踏歌胸腔被那份震撼的熟悉感充斥,手一颤,玉箫差点落地,又被他飞袍广袖接住。
他忙敛神收心,调和体内慌乱的气息,强自笑着,“晨曦,你又在出神了。”
晨曦被他的话拉回来,却也只是无声的笑笑,没说什么。
有时候,当某种感情在人们内心扎根生长时,畏缩的人们总是选择忽视。
因为害怕未知,因为怀疑信念,因为不敢冒险,往往不愿深思。
总是想着,“就这样吧”,“不要探险”,于是不肯坦诚相对。
当感情的枝蔓随着相知飞速生长,人们只会无措,去欺骗自己的内心。
所以,当踏歌平静好自己的情绪,去告诉晨曦,“我要你治好若然的病,作为向南野王掩饰你的行踪的报答”,他依然风度翩翩,没有一丝为难。
晴天无云,万里风光美好。安雅清爽的湖石畔,两个人背着风,静谧地享受温馨的气氛。直到踏歌突然出声打破晨曦唇角的淡扬。
只有晨曦当时靠在轮椅前,闻言身子重重的一颤,唇角瞬间僵住。乌亮的瞳眸细细扫过踏歌掩饰的很好的面庞,然后低头注视着自己细长的指节,轻轻“嗯”了一声。
虽是答应,却还是有着赌气的意味。
既然你要我救他,我就救好了。
你不把这次机会用在自己身上,我自然也没有立场反对了。
晨曦和踏歌进了踏歌居住的庭院,没想到遇到两个人,两个本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竹帘外微风如诉,音合与若然背着身子,去欣赏小池里养的水仙已冒出白色花骨朵。
“纸老虎”与“硬石头”在门前挺立如柱,旁边有侍女小心服侍,低敛的眉眼恭敬万分。
听到门前推轮子的声音,众人齐齐回头,向这边看来。
若然确实美的光艳夺目、摄人心魄,不过晨曦的注意力却放在了踏歌温润的嗓音上,“两位有心游园,兴致不错呀。”
音合表情冷冷的,随意地扫过踏歌身后的晨曦,点头,“你回来了。”
若然负手而立,他的表情就讳莫如深了。纤睫半掀,其下黑色的瞳孔幽沉深邃,照的皮肤更加苍白。毫无血色的薄唇淡扬,勉强算是笑吧,“只有你才有好本事,把院子布置的如此雅致。”
若然说得不错,这院子,本就是为踏歌留着的。平日里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无人理会,偏偏踏歌每次住进来后,都能让园中的花花草草瞬间生气活现。
踏歌只是一笑,说,“我是闲人一个,侍弄花草的时间多得是。”说完想起什么,示意晨曦走上前,温温和和地向双方介绍。
晨曦一直不说话,眼中无波,盯着“天机公子”若然,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谈话。
音合蹙着眉,还没说话,踏歌已经拉着晨曦的袖子晃了晃,碰上晨曦恍过神的疑问眼神,向那两位笑着,“抱歉,晨曦总是喜欢发呆。”
她没有发呆……只是……
晨曦眉眼微缩,还是不吭声。
晨曦极为普通,浑身上下除了那双如同无底洞一样黑糊糊的眼珠,根本没有一点特色。
可是,和如此出众的踏歌站在一起,却并不会让你看不到她。
“沉默”是她明哲保身的“保护层”,却绝不是她的本性。
常闻江湖有四忌:僧,道,妇,孺。
越是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人,越是身怀绝技,深不可测。
越是沉默的人,知道的秘密越多,心中的思量越难琢磨。
当下里若然眼波一转,看向晨曦,口气还算礼貌,“晨曦姑娘,我有什么问题吗?”因她一直盯着他,若然便开口询问。只是那份不在意的犀利,仍刺进了晨曦心底。
若然一说话,音合才想起晨曦祖辈皆是御医,恐晨曦在研究若然的身子,便随即看向晨曦,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果然是一开口便中气严重不足。只是他既然并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盯着他看,为什么还要出于礼貌的询问一声?
这么一想,眼前的“天机公子”便和江湖上传言中的病弱气虚又多了不同。
晨曦撇撇嘴,说,“别的大夫说过的话,我再重复,有什么意思。”
踏歌目中光泽微闪,碍于音合在场,不适合当下里问,但晨曦的话,确实勾起他的好奇心。他也曾学过医,检查过若然的身体,确实瘦弱虚软。但与晨曦相处并非一日,她话中,分明是藏了玄机。
音合见晨曦不肯透露什么,便和踏歌说明来意,“本来是陪若然散步到此……顺便告知,‘明月楼’收到南野王的帖子了,他后日就到了。”话是对着踏歌,眼角却有意无意的扫过晨曦,意思也是传递给了晨曦。
晨曦脸色微白,却没吭声,紧紧咬住下唇,长袖中的手冰凉,却渗着细汗。突然,手被握住,温暖传遍全身。
晨曦敛神,低眉看过去。她与踏歌的衣袖皆是宽大,相挨着。便是外人看不到的地方,踏歌手伸进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掌。
园中景色与方才无异,站了好几个下人,还有音合与若然。丛木间,不知名的花香散出,沁人心脾。
踏歌神色无异,对音合点点头,依然是温雅的翩翩公子,“我知道了。”
晨曦的心,在踏歌柔润清凉的嗓音中,一点点回归原位。甚至在音合与若然将走时,突然对若然讲,“你的身子不好,或许可以在屋里燃上百合香。”
音合有些不解,若然与踏歌却是明白,百合香,是宫中才有的珍贵香。
晨曦继续讲,“我一会儿会把制‘百合香’的方子送过去……”见踏歌神色怪异,她扼住话尾,没有说下去。
见踏歌对着音合与若然点头,“慢走,不送。”
和气的公子这么说,便是希望他们走了。
两人离去后,踏歌回退园中的一干下属侍女,凝视着晨曦淡敛的眉眼,语气少有的严厉,“第一,若然的身子到底怎么样;第二,百合香是宫中之物,你随便说出药方,不知道会惹来麻烦吗?”
晨曦沉默片刻,在踏歌身前蹲下,仰着脸看他俊雅的眉眼,轻声喃喃,“‘天机公子’的身子古怪,不把脉之前我确实看不出来,这些奇怪的地方只有日后证实了才敢说出来,你只要知道,他死不了。”
踏歌神色稍缓,显是接受晨曦的这套说辞。
又听晨曦继续,“你也说了,我害死过妃子,医术自然不高,以前在宫里时从不曾接触过熏香之类的药物,什么都只懂皮毛、纸上谈兵而已……所以‘百合香’的药方传入民间,没有人会相信是我泄露的……况且可保住‘天机公子’的身体,你不高兴吗?”
惹麻烦?她已经惹上了,还怕再多一件么?
“晨曦!”踏歌表情有丝挣扎,“我从没想过要用你的命去换若然的命……晨曦,我从来不曾想过要你牺牲,”他前倾身子,握住晨曦抽去的手,吸口气,语气坚定,“我说过保你,一定保到最后!”
晨曦呆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俊容,心底慢慢地软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其实,在我眼中的‘玄音公子’一直是虚伪的人……我从不相信有人可以不顾后果地去保护一个陌生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晨曦眼中的光辉幽怜暗寂,踏歌心中冷暖交替,凝视着晨曦的容颜,不知作何言辞。
她在哀求他,与往日里想要信任他的人一模一样……明明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一张脸啊,为什么,却让他觉得那么熟悉,那么与众不同?为什么只认识晨曦几天,他就可以感到她的无助徘徊,像是相处了好久好久?
好久踏歌才定住神,勉强一笑,声音低哑,“你当然可以相信我……踏歌绝对会护晨曦周全。”
这是他以“踏歌”之名,而非“玄音公子”,对晨曦许下的承诺。
晨曦叹口气,将脸埋在他的腿上,轻声,“谢谢。”
踏歌看着疲惫的晨曦,将手放在她肩头,眼中柔意暖暖流露,正欲说话,被晨曦轻扬的声音打断,“哦,忘了说,‘百合香’是我的祖先配的,严格意义上,算不上是宫里的东西,所以‘天机公子’可以放心用。”
踏歌表情微愕,就见蹲着的晨曦仰起脸,目光闪烁不定,分明有遮掩不住的笑意,“先前说的话,都是为了你最后的一句‘答应护我’的誓言……‘玄音公子’聪明盖世,该不是真的被我骗了吧?”
晨曦……
踏歌微微抿唇,笑着说,声音很轻宛若空中飞花落叶,“该说的都说了……你这个骗子。”语气中却毫无一点责怪的意味。
晨曦感情内敛,何曾这般去乞求一个人的怜惜?所以她会不甘被人看到内心,会强撑着自己只是在“欺骗感情”……总归是许下了誓言,何必在乎那些呢?
她晨曦自以为演的天衣无缝,难道他踏歌便是傻子吗?她的真情是否流露,他会看不出来吗?
……多傻的晨曦啊。
踏歌唇角笑意清浅,眼中波光潋滟,看着平凡的晨曦。
晨曦略为不自然地转开视线,突地感到周围暧昧的气氛。脸一烧,松开踏歌温暖的手,匆忙站起来。
踏歌了然,心中却紊乱,思绪复杂……
踏歌抬眼看一眼晨曦,复低下头,表情更加复杂。因为她吗?
晨曦被踏歌的那眼看得莫名其妙,本来少有的羞怯都被他看没了。又不知道踏歌在想什么,心中暗恼。
眼角一斜,碰上屋角鬼鬼祟祟的两个身影,头一大:难道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都被人看的一清二楚?
……怎么也不能亏着自己!
趁着踏歌没空理会的时候,晨曦手一抬,那两个侍卫便乖乖地从墙角走出来。
“硬石头”没说话,但这几天已经和晨曦混得很熟的“纸老虎”还是不懂得看人脸色,笑嘻嘻地与晨曦说,“晨曦姑娘,原来你还是大夫啊……医术好像不错?”
“当然,”晨曦挑眉,唇勾起,说,“有一种调和内力的妙方,既简单又实惠,你要不要试试?”
因晨曦向来表情严肃不爱说话,“纸老虎”不知是诈,居然还兴致高扬地问,“是什么方法?”
“狗肉加绿豆,或者,梨子就开水,简单吧?”
但看“纸老虎”眼一亮,显然没想到材料如此简单,便硬是拉着“硬石头”去勇于实践了。
晨曦撇撇嘴,回眸碰上踏歌无奈的眼神。
踏歌以手扶额,“晨曦……”他没想到的是,晨曦捉弄起人来,居然还一板一眼,与平日里行事并无分别。幸好他对医学略知,否则晨曦还不知会不会用来整他。
狗肉加绿豆,同食的话,分明是大伤元气的慢性毒药啊。
梨子就开水,同食的话,只有泄泻的后果。
……学医的女子,果然心肠与别人不同。
“明月楼”的群雄宴当日,正是南野王要来的日子。
晨曦是想当缩头乌龟的,但前一日,出了些严重的意外,让晨曦不得不露面。
那天黄昏时,晨曦陪着踏歌回去,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一个侍女端出一壶茶,恭敬地递过去。
晨曦认出那是初次与踏歌见面时,对她看不顺眼的侍女。不过她不是记仇的人,那侍女恭敬有礼,她便也装作不认识。
那侍女走后,两人在院子的石桌前坐着,踏歌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端给她一杯。
晨曦接过茶,盯着清冽的水面,表情淡然。见踏歌端茶到嘴边,出口,“别喝!”
踏歌一顿,手中的茶水已经被晨曦拿走。
晨曦毫不留情地提起整壶茶水倒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霎时,草木非但枯黄,且化为白烟,虚空消散。
踏歌皱眉,抚着腰间的玉佩,忽然抬手扯下玉佩,向一个方向挥去。
侍女被迫现身,正欲转向逃走,却见往日柔弱的晨曦身子一斜,在半空中掠过,挡住她的路。
侍女一惊,挥手与晨曦过招。
晨曦面无表情地一一化去侍女的狠招,动作轻松雅然,显然武功远在侍女之上。
侍女心一凉,手一挥,一把****向晨曦撒过去。
晨曦冷冷一笑,挥袖挡住。敢在她面前使毒,这侍女也太会班门弄斧了!手一抬,拉到侍女的腋窝处一点,又回身躲过侍女踢过来的一脚,弯身点住她的膝阳关,复抬伸,手触向侍女第三腰椎棘突下旁开三至四寸处的腰眼。
顿时,侍女浑身又酸又痒,瞪着晨曦,却再也动不得。
制的了侍女,晨曦在踏歌的吩咐下,看了整个院子,最后遗憾地告诉踏歌,整个“明月楼”的高手,估计都被摞倒了。
踏歌听了晨曦的话,默然无语,手无意识地抚着腰间的莹绿玉箫。其实从晨曦拦下那杯毒药,他便猜到了结局。
好一会儿,踏歌勉强回神,对晨曦说,“我早觉得你应该会武功,没想到你确实会。”
晨曦见踏歌眉间一抹忧色,稳声回答,“我学医,又在皇宫里呆着,自然要把轻功练好了,却也是只懂点穴。”穴位对她来说,最是方便最是简单。
晨曦又问,“还要我去看看‘音合’姑娘和‘天机公子’吗?”
踏歌摇摇头,苦笑,“已经太晚了。”目光凝视着僵立在园中、双眸含恨的侍女,问晨曦,“你一闻,便知道是毒药了?我也习过医,为何却毫无感觉?”
晨曦蹙着眉,看向园中的侍女,表情很是复杂,一抹晕红在脸上,显是恼怒难言:若她迟一点辨明毒药,踏歌便中招了!
那样想着,晨曦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说着,“这毒药是几种剧毒合成,毒与毒相互攻克,造成无味的假象,一般人便很难分出来了。”
踏歌停了片刻,将目光从园中的侍女身上收回来,低下眼,问,声音难闻的苦涩,“依你看来,是哪几种剧毒?”
晨曦眉角微颤,说,“我也不是闻得很清楚,只是闻出其中几味而已……光这几味,就够一个高手死过千次万次了。”接着,她吐出几个名词,“断肠草,番木鳖,鹤顶红,金刚石,夹竹桃。”
每吐出一个词,周围的气场便冷一分。
只是隔了一夜,“明月楼”的气氛便阴暗了许多。
现在可以确定,毒药,是专为对付武功超绝之人的。
武功越低者,中毒越轻。反而视之,江湖高手芸芸,齐聚“明月楼”中,此时浑身虚软无力,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心不能辨,莫及三岁稚童!
何不让人心寒!
“明月楼”楼主音合姑娘因不习武,此时并无大碍。只是面对各大门派的顶级高手陷于危机,饶她千能万能,此次也是无力回天。
一弦明月清冷似铁,斜垂青天。
“明月楼”的顶楼隔间,纱幔飘扬,一灯如豆。几个黑色身影幢幢地映在纸窗上,隔着外面突兀的枝杈,顿显清冷阴寒。
堂堂“明月楼”,如今能当大任的,只此几人而已。
房间中,音合坐在软榻上,神色凄清恍然,直着眼看手中的毒汁,素手无意识地勾勒着杯子边缘的繁复云纹。
而若然白衣恍惚,靠卧在窗前,眉间清寒幽僻,唇色苍白无血。幽暗的眸子盯着窗上映着的黑色枝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能感到他是若有所思。
风度依然翩翩的踏歌靠在桌前,盈盈如玉的手中端着一枚银白的簪子,细细挑着灯花。银簪映玉手,清透彻凉。
火光摇曳中,蜡泪低落,如同明暗不定的脸色,隐藏在烟雾迷蒙中。瞬间,屋子里显得更亮了些,却也更空了些。
踏歌旁边,坐着的灰衣束发女子,是貌似与此无关的晨曦。她坐在踏歌旁侧,整个人显得极淡极舒,同样偏头看着窗子。不过与若然不一样的是,她眉上毫无忧色,简直可以称为恬淡悠然。唇角半抿,目光幽邃,想着自己的心事。
良久,一阵风吹透里间的纱幔如流沙,音合才扣着杯缘,缓缓开口说话,“我从没想过,他们可以在楼中一藏五年,将楼里的机关暗器摸得如此清楚,是我的大意……先前那些个下毒的侍女书童已经服药自尽了,什么也没问出来。明日‘群雄宴’,若我所料无差,来的会是‘鬼山派’的人。”
“鬼山派”,来自西域,对江湖的武功诡奇早是觊觎已久。本来群雄宴便有商讨对付“鬼山派”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停了停,她压着声音继续,眉眼暗垂,朱唇轻启,“如果南野王明日临时改易路线,那么,危难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明月楼’了。”
事实上,南野王行事全凭心情,说是明日会来,到底会不会,无人敢肯定。
她话已经挑明白了,若然和踏歌的神色多少有些沉。可是晨曦,依然在发着她的呆,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如今的晨曦,是把这句话发挥的淋漓尽致,根本不愿尽到踏歌请她来此的意图。
又听若然幽幽开口,“我已经给隐居在‘雁荡山’的‘毒圣’,水若寒,发去了请求。也通知了‘千寒宫’的人……可是明天,或许他们都不可能赶过来解围了。”
水若寒,可为“明月楼”调制解药,破解毒性。
“千寒宫”,可以压制“鬼山派”的猖獗,令其不得胡作非为。
可问题是……
雁荡山离此甚远,水若寒又不谙武艺,是不会在一日之内赶来的。就算发生奇迹,水若寒就在杭州城里,也不可能在明日前配出解药。
而“千寒宫”,更不必抱希望了。“明月楼”每两年举行一场“群雄宴”,可是百年间,“千寒宫”只派人来过一次。虽说这次收到“千寒宫”宫主的回复,但来不来,谁也不抱希望。
过了好久,踏歌才放下手中的簪子,看了出神的晨曦一眼,低头思索片刻,眼线低了低,对音合说,“或许,明日的‘群雄宴’,你可以交给我来主持。”
音合微讶,张口欲言,却被若然幽冷的咳嗽打断。再要开口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也确实该如此决定。
“明月楼”如今的情势,仍需音合与若然去安排。就算踏歌留下,怕也没什么用。而踏歌身为“璇玑阁”中的“玄音公子”,替“明月楼”主持一场“群雄宴”,也确实在理,没什么能挑剔的。
若然掩袖轻咳的动作,终于惊起恍神的晨曦。忽听若然说,“那就麻烦踏歌你了”,她还有些迷茫。
只是踏歌和若然都向她看一眼,踏歌微笑着应道,“请放心。”
放心什么?
晨曦卷翘的长睫眨了眨,显得黑瞳更暗得如同宝石,却也是完全不明白踏歌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踏歌看到晨曦迷茫的眼神,也只能无奈带宽慰的一笑。
晨曦并不是迷糊的女子,可是,她也确实是常常发呆。
很像一个人……
踏歌盯着晨曦沉默的面容,不自觉的,心神微微恍惚。一个大胆的猜想渐渐成型,又被音合的商议声音打断。
直到踏歌和晨曦一起立在了空寂的庭院中,晨曦才明白踏歌答应了什么。
她神色瞬间懊恼灰败,看着踏歌,口气微讽,“你一个人应付整个‘鬼山派’,不会是以卵击石吧?我倒不知踏歌你如此好本事!”
踏歌你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就算要和“鬼山派”打架,也轮不上你这个“不谙武艺”的“玄音公子”吧?
踏歌听她连关心的话也说得冷声冷气,当场失笑,攒着眉心,“晨曦,我不会失算的。”
“是吗?”晨曦哼一声,不以为然,“你连毒药都分不出来,还说自己‘不会失算’,你哪来的自信?”
踏歌叹气,道,“为什么你就不曾想着,帮我呢?”
初闻此意,她就只会“泼冷水”吗?
夜色有些凉,月华清寒如水,照在庭院中的空地上,显出白色的斑斑点点。
踏歌侧眼,看推着轮椅的晨曦,温和地说着,“水若寒是江湖上有名的‘毒圣’,可是不会适时赶来相助。而你,从小习的医术便是极为严密正宗的,对毒物的研究,或许更胜于水若寒。你何不想着,配出解药,解救天下英雄呢?”
晨曦身子顿住,低着眼看踏歌温雅俊逸的侧容,心中迷茫一片,短瞬间竟呈现空白。
直到等的久了,踏歌回身看向失神的她,她才咬着唇,有些结巴地说,“我……不行的……这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踏歌却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
眼中水光微柔,盛满疼惜的光芒。
他轻声说,“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帮我承‘明月楼’一个情,也不行吗?”
帮他一个忙……可以么……
晨曦心有些软,像是融了雪花……蓦然间,滔滔火海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苏醒,燃烧了她清冷的眸光!
焦木枯草的百年大院啊,柱子轰然倒地,凄厉的呼救声越来越清晰……
……
晨曦从未这般失态,步子仓促趔趄,表情也是那么痛苦挣扎。她抱着头,眼中空茫茫的,找不到焦距。
“晨曦。”踏歌眉心暗垂,毫不放弃地向她伸出修长的手。
触碰不到几步之外的晨曦,他眼中的疼惜更浓了些,表情带些急切。
甚至也跟着情绪反常的晨曦变得结巴,“我不是逼你……为江湖做点事……你……”
突地,他咬住凌乱的话尾,把张口欲出的劝言扼在喉咙间。
风依然清,却带着凛凛寒意,夜中树叶在空中翻飞,搅起风云如刺。
缓缓的垂下伸出的手,看到晨曦目光氤氲湿着雾气,抱着头不停摇头、不停后退……
踏歌向来清凉的瞳眸收缩,也跟着怔忡。
眼瞳中的光芒幽暗,像是坠入了浩渺星海,映着女子慌乱的神情……心中的某处,跟着疼痛……
满园荒芜,赤火冲天,哭喊声、求助声,一双双凄苦悲凉的眼神……
从来没有人想着帮过他们!秦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从来没有人帮忙!
还有她无辜的姐姐,秦华恩。若不是生在秦家,他们何以会有如今阴阳相隔的局面?
牺牲了姐姐,又牺牲她所有的家人,从来没有人想着要帮助他们!
她晨曦纵是冷清寡性,也不是她自愿的……
若是经历了那么悲烈的灭门,她晨曦还能做到悬壶济世的“医者父母心”,当是圣人了……
夜中雾气渐生,周围的景物沾了湿气,显得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纱。即使月光皎洁,也不再看得真切。
晨曦目中迷茫之色渐重,整个人变得阴厉极了。
听不到踏歌焦急喊她的声音,眼中只见“那个人”的脸庞如同索命的冥界幽灵般诡谲幽凉,烧在滚滚火海中,烧在她千疮百孔的心头……
“晨曦!”踏歌见呼唤不及晨曦,目中悲痛之情流露,却始终无法碰触到她、给她安慰。
三年来,他从未这般恨起自己的双腿残废!如果他好好的,现在就可以冲过去抱着她安慰,而不是在这里如坐针毡!
风更寒了,惊起枝间的暗鹊。寒露覆着夜间的寒虫,凉透人心。
想那清辉玉臂,不盈凄苦。
担忧中,他手碰上腰间冰凉的玉箫,触手如水般清雅和安。
心神一转,踏歌丝绸般润滑的乌发垂落颊畔,擦过白皙优雅的颈弯。手抬起,将玉箫放在唇间,轻轻吹起。
清凉的箫声灵动悠回,温如罄,寒如冰。袅袅滑过夜空,像是飞翔的鸟儿串起梦幻的歌谣,从遥远的世界里飞进来,点起清和的星光。雪白的翅膀,丰满的羽翼,拂面的清风……在这个夜晚,将美好传送。
晨曦渐渐安静下来,抱头的手放下,近乎“劫后余生”地靠着树滑落在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公子。
暮天薄光中,他坐在轮椅上,飞扬的乌发与黑夜同色。
温文尔雅的少年弯眉吹着箫,玉手修长,薄唇轻扬。眼中盈盈烁烁的温暖看着她,让她瞬息窒息,又瞬间放松下来。
箫声在夜中显得清幽,伸出温柔的手掌,抚慰着缠上她冰冷澈寒的心尖。
晨曦不由得抱住双膝,干脆坐在地上听着这美妙的音律。抬头看着公子如玉,心情从未有过的平和。
年少无知间,墙头马上,一枝红杏戏中闹,矮纸斜行闲作草。
豆蔻年华,叠嶂绿竹间,青意如烟。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杏花疏影里,吹箫到天明。
情深情浅处,携手对花对酒,看尽遥落。凭我一时流年,一生休。
懵懂间,灯火阑珊,烟花漫空,扬起来的笑容晴天般无忧无虑,荡在所有亲人的脸上。
至远至近间,春日游,人比陌上尘,情复何如。
又换作,淡烟微月中,晚云和雁低。
纱窗竹屋,树下的白衣公子低眉吹箫,诗意悠远。
箫音擦着树叶,辗转温雅,带点悠然带点漫然。
如同细雨轻敲荷叶,微风斜过竹林。
静若清池,动若涟漪。
一曲未了,他抬眼抚着玉箫,向凝视他的女子看过去。
声渐消,品着明月空闲。
吹落最后一个音符,踏歌放下玉箫,对着晨曦笑,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从没有过之前的烦闷,“没想到,我的箫声,还有‘安神’的功效。”
晨曦淡淡露出笑,扶着树站起来,重新走到踏歌面前。
她宽广的衣袍被风吹的有些微醉,身子一动不动,看着这如玉的男子,眼中火焰跳跃。
他如此风采卓越,温雅和润。说话不急不躁,总是带着漫然的笑意。偶尔垂眉思索,蹙着的眉峰也仿若她补摸不到的远山……最最重要的是,他活着!
如此好风度,如此好气质……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唇上挑,眉间转而轻松自然,“踏歌,你记得……我是因为你,才配药的。”
踏歌眼中光芒微动,波光闪烁不定。知道这个女孩,到底答应了自己什么。
他认真看着晨曦的面庞,哑声,“谢谢……我会记得的。”
他知道,做这个决定,对曾受过伤害的晨曦来说,有多痛苦。
可是,即使这么痛苦,晨曦还是因为他,而答应救人。
他一直都知道,晨曦医术出神入化,却并不想悬壶济世。可是,单单因为他一支安慰的曲子,便让这个姑娘改变了主意……
他踏歌,何德何能!何以承受晨曦如此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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