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在彤云山庄山脚下的石阶上,带着柔和的暖意。而昏倒在石阶下的人,嘴里连连重复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众白衣女子在昏迷着的黑衣人身周凝神环立,众视线交集在一处,仔细打量着倒地昏迷之人。
一只纤白的手,小心地拨开了覆盖在昏迷着的黑衣人额间及面颊上的乱发。蹲立在喃喃呓语着的人旁边的紫清,在将那缕乱发掖到那人耳后之时,顺便从她耳后解开了那条蒙面的黑纱的一角。于是,那张熟悉的,多年前的残破面容就此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这一刻,紫清和众白衣女子的神色皆是惊诧不已,一时间竟激动得异口同声地唤道:“天香宫主!”
彤云山庄的一间绣阁内,缕缕轻烟自雕刻着古朴花纹的香炉内升腾而起,带着沁心的香气,袅袅萦绕满室。床榻上原本昏迷呓语之人,也在片刻前大夫的精心诊治之下,幽然醒转了过来。
此刻,大夫已由彤云山庄的侍女送出山庄。刚才那间原本显得慌乱的小屋,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屋内只剩连羽觞和紫清二人陪伴着倚靠在床头坐卧着的佟天香。
“羽觞……”那双盛有千言万语的双眸,看着立在床边的儿子。一时间无法出口的诸多话语化成了一句急切的呼唤。抬起手伸向连羽觞,眼里有期盼他靠近的光。
一袭白衣的连羽觞忙上前握住了母亲那只枯瘦的手,坐到她的床边。
立于窗边的紫清看出他们似有话要说,便上前向二人微微福身行礼:“宫主,主人,你们慢聊,我先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看到连羽觞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出,并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看到紫清掩门而出,连羽觞的眸光转向母亲:“娘。”
他刚唤了一声,母亲此刻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他身上,一时间并未答应。而是用另一只受伤的手吃力地在腰间摸索着什么。
“娘,您要找什么?”他的话音刚落,一张纸条已塞入了他的手中。
连羽觞松开了握住母亲的手,展开了沾染着些许血渍的纸条。然而纸条上的笔迹和内容却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娘,云汐她要回夏国?”
佟天香微蹙着娥眉,关切的注视着儿子,无奈地点了点头:“羽觞,其实云汐她可能不是夏国的公主。你,你快去追她回来,然后,带她回冰国。我也会解散碧幽宫,带紫清她们回冰国去。你到时候带汐儿来冰国找我们。我相信见过冰国圣教的云长老后,二十年前的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娘,您说什么?孩儿不明白。难道,云汐她是?”连羽觞不解的看着母亲。
佟天香仍是看着儿子无奈的点头:“她很有可能是冰国人。”说到这里佟天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前倾着身子,将儿子用力推开:“不要再耽搁时间了,快去!一定要将云汐带回来。”
连羽觞被母亲推得踉跄后退了一步,又迅速稳住了身形:“可是,娘,您的伤……”
“不用担心,紫清会照顾我的。”看到儿子面有难色,佟天香淡淡的回答了一句。而后催促着他离开:“快去!咳咳……”仿佛这句急促吐出的话语,牵动了她受损的气脉。随着佟天香的咳嗽,嘴角带出了一丝血痕。
连羽觞欲上前的脚步,终是在母亲催促的眼神下转了方向,那个洁白的身影终是向着门外急步而去。
然而,那个淡紫色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已静立于门外。瞬间的对视,擦肩而过的他却不知何时已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离去的背影,没有给她任何的吩咐,她却清楚明了自己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照顾好他的母亲;在他不在的时候,替他打理好彤云山庄的事务。
也许是一路行来太过疲惫,也许是对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国土仍有着某种依恋,我竟不想再次快马兼程的赶路。
我们一行人在兰岭镇的悦来客栈用过餐后,曾经一向宠溺我的皇兄就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答应了我想要在客栈留宿几天的要求。
干净的小院,整洁的屋舍。
静谧的夜色,婉转的箫音。
声声入耳,如痴如醉。
杯中酒,映君颜。
今日别,不相见。
对月小酌饯别情,前尘旧事空绕心。
皓月当空,清明如镜。不知不觉我们已在悦来客栈住了两个时日。或许今夜对他再多的回忆与思念,也终将在天光显露的那一刻彻底终结吧。
或许我是真的醉了吧。刚才悠扬柔美的箫声居然在这一刻飘缈远去。仿若方才的所闻所想只是我的幻觉。可是,刚才听到的那个曲调却是如此的熟悉,仿佛他就仅在离我咫尺的距离。
恍然转身,看到对面窗外婆娑的树影在颤然晃动。再一回头,窗外的廊道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飞速闪过。不禁心中一凛,大呼了一声:“谁?!”然而并未有人回答。低眉思忖,究竟会是谁故意在我窗前如此诡异的经过呢?白衣、箫声。难道!会是他?
想到这里,我亦急步追出。然而,那个白色身影似有意引我出门。虽然我在思量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当我追出房门时,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在远处驻足回身而望。见我匆忙追出,他也再次迈开了步伐。
这样,我们二人一跑一追来到了竹林环绕的一个小溪边。微风阵阵,流水潺潺。月晖冷照下,我看清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容貌,依旧翩然的身姿。
“楚箫?呃,你是连,羽觞。”看着他缓缓取下了那个银色的面具,不知为何此刻自己说话竟会吞吐起来。
然而那个俊美的容颜只是微微一笑,轻淡地唤着我的名字:“云汐。”
这个微笑,绝美、凄然、殇淡。似已多年不见,又似突然被挖掘出来的前世记忆。
“你,怎会来此?”默然片刻后,我仍是沉不住气的先开了口。
“先不说这些。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就先跟我走。”说罢,一只温暖柔和的手已握住了我冰凉几乎无温的手。就在他正欲迈步之时,我用另一只手抹落了他搭握着我的手。看着他自信的面容瞬间转为惊怔不解的神情,我的目光终于由他的脸上移向身前潺潺流动的溪水。
“我不能跟你走。”为什么这句说出时,会有撒谎后心虚的感觉。虽然明白我的心早已被眼前这个人窥透,可是这一刻我的表情却依旧坚定。
“那么,你要回夏国?”他的语声渐然无力。
“是的。”我的回答不改坚定。
“可是你根本就不是夏国人!你知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过,或许那一刻双肩已被他用力掐得麻痹,身体被他这样疯狂的摇着,只感觉一阵眩晕突如其来,让我一时间不及招架。
淡然一笑后,我却仍是尽力维持着清醒的思绪,淡漠地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字眼:“我知道。或许我连人都不算吧。”
终是停住了摇晃我的双肩,而当然松开握着我肩头的手的时候,剧烈的疼痛感已然恢复。刹那间,我看到他的目光茫然、散淡。喃喃出声:“什,什么?”
“我只是一个可以被任何人利用的工具,一个被人可以随意丢弃的布偶。我本就没有家,最终回到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是夏国人,但只有待在夏国我才能感觉到亲切。我才有归属感,你明白吗?”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话语,就这样在他面前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而这个我一直深爱着的人,此刻竟显得如此的疲累与憔悴。或许,我们之间的爱真的太过沉重,我和他都已无力再负担这份爱了吧。那么,为何不干脆潇洒的放手呢?我还在留恋什么吗?我还在不舍什么吗?可是,我真的累了,我真的已然归心似箭了。
“可是,你就这样回去……”看得出他仍有担忧之色。
“不用担心。我皇兄会保护我的。”我迎着他的目光平静的回答。
“慕容炎?他跟你在一起?”
“没错。她是我的妹妹。”不等我回答,一个声音自我们身后响起。蓦然回首,正见皇兄和四名侍卫在我们眼前分主仆而立。此刻,连羽觞一手紧握着我的手,另一手已自腰间取出三尺软剑与我皇兄他们对峙而立。
原来皇兄手下那四名侍卫也已然手持寒光闪耀的长剑,虎视耽耽的逼近我们。然而,皇兄此刻面上的表情除了微笑却也不见显露出一分一毫的杀气。那份笑容里竟不含半分的虚假。
“慕容炎,你好卑鄙。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碧灵珠,是你盗的!”真没想到,耳边会传来这样的话语。
“哼,是我拿的又如何?”皇兄他居然承认得坦然。
碧灵珠。皇兄他为什么要盗取碧幽宫的圣物呢?之前我和‘天香宫主’还以为碧灵珠是姚蝶盗的。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思索间,竟没注意到是谁已先发招。道道交错的剑光,来去穿梭的身影。皇兄成竹在胸的笑容,羽觞细密周全的保护。
最后打斗的众人中,倒下去的果然是他。一袭胜雪的白衣,已染上的斑驳的血红。我以为自己可以替他挡下那只出其不意飞来的银镖,我以为我可以在这一刻寻求到生命的解脱。然而,在银镖接近我的刹那,他还是护着我转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一个残破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你用生命去保护。你这个笨蛋!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跟你回冰国了吗?!你给我醒来,不许死。你听到了没有?!我不许你死!”这一刻,我跪倒在他身侧哭叫着。
“汐儿……”皇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别碰我!”抬眸的瞬间,我将心底的怒火射向皇兄柔和的目光内。
“汐儿!别任性了。我们该走了。”皇兄的眼里仿佛有着巨大的包容力,将我投射而去的怒火全然熄灭。
“皇兄,你们走吧。我要陪在他身边。此生,我和他已错过太多次了。然而这最后一次,无论生死我都再也不会离开他。”我轻轻地握着连羽觞的手,颗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他弯曲着的修长手指间。
而后,是一道锋利的寒芒在我的颈间闪过。羽觞,云汐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汐儿!”含泪微笑看着那个嘶声痛喊的人。为什么此刻他脸上温和的笑意不见了呢,这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从此后,没有人会知道碧灵珠是他盗走的了。而我这个从小就不受父亲疼爱的妹妹,也再不会回去夏国,这样不是很好么?他为什么要难过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一直以来,他们的心,我都不曾明白过。
连羽觖,连羽觞,慕容炎……
此刻的我,终是无力再多想,沉重的眼帘终是缓缓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