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域,政和元年,正月十三,东太后寿辰。
凤筱阁。
南城烟花之地。来这里的不仅是权贵,这座凤筱阁是专为当朝天子而建。
不同于一般酒楼,凤筱阁异常阔气。
落点在南城外少有人烟的东郊。
走过成片的枫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根巨大的白色雕梁玉柱,上有双龙戏珠的图案,柱顶驾着金色的墨砚牌坊,正中有“凤筱阁”三个字,字体飞动,深深嵌入牌坊当中,不似雕刻而出,硬是生生用剑气扫上去的,显然不是出于凡人之手。
进了凤筱阁的大门,并不见阁楼,是幽静的院落。内有假山,亦是雕成龙的图案。有清泉,从龙口溢出。越过假山,方才看到一处水亭立于荷塘中央。
近处有一只绣船。船身才是所谓的“凤筱阁”。
远远有女子的歌声飘来。
“泪眼注,临当去,此时欲住已难住。下楼复上楼,楼头风吹雨。风吹雨,草草离人语。”
一曲《一叶落》,悠扬的歌声里透着疲惫不堪。
入得画船,中堂内灯火通明,一改往日的冷清。船内处处是香醇的酒气,众人的欢笑声,粗略算来,起码有数百人。
左侧檀木椅上坐着的是国舅凤翔,三十多岁,甚是年轻;右侧卧榻上躺着丞相羽西,已近风烛残年,头发花白,毫无生气;不远处站着尚书穆云楚……这些人大多都是东太后身边的红人。此刻的表情,似喜非喜,含怒而不敢怒。
舞台正中的女子,穿一袭红色纱衣,隐隐地可以看到里面月白色绢花的云缕心衣,纱衣所到处露出漂亮的锁骨,透着诱人的气息,没有穿鞋,白嫩的双足轻点着脚下檀木制的地板,手持火红色细长明艳的缎子,腰肢纤细似柳条,伴着急促的琴声,精灵般出神入化地跳动起来。
远观,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走进看,虽涂了粉色的胭脂,却依旧遮不住她的面色惨白,红唇映衬下,更是显得生气尽无。舞姿虽美,却失了劲道,因而美中不足。
舞台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白衣似雪,有凄凉的歌声飘出。这个女子亦是满脸倦容。
一边坐着安美人,妖娆百态,乃是嘉裕帝如今最宠爱的妃子。她的眼神里满是嘲弄,两个小贱人,你们也有今天!
正席上,坐着嘉裕帝夜之魂,披着绛紫色的龙袍,笑容里透着少年的邪美。
他注视着那个舞姬,带着玩弄致死的目光。
那是东太后身边最受宠爱的舞姬,焰蝶。
他最喜欢毁灭那个女人的东西。即位还不到半个月嘉裕帝,不过二十二岁,就可以无视那个女人的存在。
两宫之间素来不和。
凤阳,也就是退居后宫、权倾一时的东太后。嘉裕帝对其恨之入骨。母亲的仇,不能不报。
三年前,亲生母亲玉妃,那么温柔的女子,原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一夕之间就断了香魂,那个女人逃脱不了干系。顾家次子,顾西凉做了替死鬼。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魂儿。”他记得母亲那样叫他,每每都是用最温柔的语气。那个女人却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法害死她,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让她尸骨无存。
夜之魂恨那个女人,发自心底的。
她的寿辰,作为所谓的儿子,他绝不参加。
非但如此,所有忠于她的人,一个都不可以迈入沭阳殿半步。
眼前这个红衣舞姬,更加不可以。
焰蝶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尽管夜之魂是那样俊美的男子,美到叫人恶心。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男人,清冷的,足已射死他一千次。
这个身子单薄的女子,已经舞了足足三个时辰,为那个恶心的男人而舞。红衣映衬下,她的脸色显得越发的惨白。
她宁愿这样不停地舞下去,直到精疲力竭而亡,也不要去求那个男人让她停下来片刻,然后卑微的活着。她可以不忠于太后凤阳,但决不能背叛。顾家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做忍辱偷生的走狗,女人也不例外。
凤筱阁的歌声突然断了,一曲《绝世》终了,台上弹琴的歌姬吐血身亡。那是焰蝶的妹妹,顾焰秋。她至死都是那么完美的,从不留下唱不完的曲子。
整整唱了三个时辰的顾焰秋,终于体力不支,倒地身亡,至死,她的双眼还死死地瞪着堂上的嘉裕帝,仿佛在说,就是死,你也得不到我。
就是死,你也得不到我。顾焰蝶的心底也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亲吻她的脸颊。送给妹妹的最后一滴泪。
沭阳殿。
异常豪华,是那个女人权利极盛时留下的私有财产。
外面屋檐取得是上古白玉,内屋上梁则是用千年檀香木雕饰而成,处处镶有形态各异的五彩珍宝。
然而盛极而衰。先帝薨,封其皇太后,退居后宫。一纸诏书下来,不得垂帘听政。
此刻,昏暗的灯火下,一个妇人正在品茶。
“禀太后,焰秋姑娘去了。”说话的是公子南风。着一袭白衣,正应了此刻沭阳殿清冷的景象。此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英气,配得上南城第一公子之称。
这么冷清的沭阳殿,他可以猜透凤阳此刻的心情。他一直谨慎地低着头,这是他唯一的赌注,他可以推掉嘉裕帝的邀请,博取东太后的一时欢心。
东太后坐在软榻上,神情有一丝恍惚。焰秋死了。他已经敢动沭阳殿的人了。
此时的凤阳不过三十岁,叫人觉得一夕之间老去很多。绫罗绸缎映照下,是疲惫的容颜。今日是她的寿辰,没有一个官员前来贺寿,就连身边最宠爱的两名侍女也被那个人带走了。
手上的茶壶“嘭”得摔落在地上,焰秋的死讯打击到了她。
只是一眨眼,南风忽觉得恍了眼神,那个少妇脸上的疲倦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笑容。他心下惊了一惊,当朝东太后果然不同凡响,就连伪装都是这么完美。她应该早就料到了嘉裕帝会那么做吧。又或者,就连牺牲焰秋,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传哀家的懿旨,宣舞姬焰蝶速速来沭阳殿,为哀家献舞。”闻得太后的话,公子南风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冷静,这个人似乎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露出第二种神情。
有时候太冷静了,不失为一种可怕,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又猜对了,凤阳不会放任嘉裕帝胡来的。杀焰秋可以,杀焰蝶绝对不行。
南风提足了十成的内力,轻功已经发挥到极致,从沭阳殿到南城外的凤筱阁还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焰蝶的生命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顾家对他有恩,顾老爷最宠爱的女儿决不能出事。
南城外,凤筱阁。
“哦?你说太后要焰蝶献舞,倒不如,你代朕去沭阳殿把太后请来,朕也好替她贺寿啊。”嘉裕帝是满脸的不屑,“她现在应该很寂寞才是,沭阳殿很冷清吧?你告诉她,让她到凤筱阁来,这儿热闹着呢。朕也好尽尽孝心啊!”夜之魂笑得有些狰狞,使得一边的那些官员个个都不敢抬头。
原本单膝跪在地上的南风直起身子:“陛下还是考虑一下吧,百行孝为先,陛下可不要成了那不孝之人。”南风突然飘到夜之魂跟前。是的,那不是走,不是跑,是飘。谁也没有那样的速度。“陛下同意了吗?”这一回是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
是的,夜之魂此刻只能同意。公子南风府上三千门客,此刻都在凤筱阁。与其说他们是忠于东太后,倒不如说他们是忠于公子南风。如果他不同意,那么今夕就至少树敌三千。对于刚即位的嘉裕帝来说,要对付三千人也需耗些时日,更何况这三千人个个都有着不凡的才能。
公子南风近在咫尺,只怕容不得他多做考虑。这种形势下,他只能选择退一步。
“好!”刚刚还是愤怒的眼神,此刻取而代之的是欣赏,“敢帮她,你有种!”
台上的红衣舞姬一瞬间颓然坠地,不一会儿,又被人温柔地托起。
“焰蝶,醒醒。”南风轻轻地摇晃着怀里的舞姬,“太后派我来带你去见她。”
“爱卿,别忙。”夜之魂显然不愿意就此轻易放过焰蝶,他是一国之主,怎么可以有他得不到的女人,除非是死人,“朕陪你们一起去看看母后,给她老人家请安。”
夜之魂一把拽起南风怀里的舞姬,死死地摁住,“走吧,朕送你回沭阳殿。”
焰蝶被猛地一拽,苏醒过来。身体却被紧紧地摁着,动弹不得。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夜之魂,目光化作利剑,生生要将眼前这个男人射死。
“你是不是想说,‘你得不到我的’?朕都知道,看朕多了解你啊。”夜之魂的语气里带着轻佻。焰蝶知道这个人的无耻,怒目而视。
一边的南风,显然明白了什么,焰蝶定是被点了哑穴,否则不可能一句都不反驳。被点了哑穴也好,免得又触犯了眼前这位“明君”。只怕到时候自己也救不了她。
都知道南城这位南风公子,师承北漠赤炼子,满腹才华,权利谋略更是不在话下。今日面对嘉裕帝如此,怕这世上没有几人敢为之。
夜之魂从来不知道南风的武功已经好到了那种地步,自己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他,如此也只能先顺了他的意思,更何况,南风不一定就是他的敌人。即便是敌人,有时候也能够纳为己用。
嘉裕帝的轿子走得很慢。
一路上是萧条的夜景,沿途的几家酒楼也提早打烊了。白日里繁华的南城,在这夜晚看不出一点富饶。那些太阳下的假象,都在月光下暴露无疑。王域危矣,皇城危矣。
到沭阳殿,已近三更,东太后已就寝多时。
“母后睡了,外人不便打扰,都散了吧。”夜之魂倒也不想再为难焰蝶,毕竟自己还是很想得到她的,他对尸体可不敢兴趣。可是沭阳殿里的那个女人,他决不轻饶。隐忍这么多年,为得就是这样一天。
南风扶焰蝶离开,他的任务只是保护焰蝶的安全而已,里屋的那个女人,他管不了。
夜之魂掀开了里屋的帘子:“母后,儿臣来给你请安了。”
本就没有熟睡的凤阳,霎时睁开眼:“让皇儿操心了。”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尽这点孝道,是儿臣该做的。”夜之魂的嘴角有邪恶的笑容,“如果哪一天母后不在了,儿臣还是会天天给你烧纸钱的。”
“你……你……咳咳……”凤阳被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染得鹅黄色的被衾分外刺眼。
嘉裕帝瞟了一眼茶几上的药碗:“母后,虽说今天是您的寿辰,可也不该忘了吃药啊,来,儿臣喂你吃。”他一手摁住凤阳的脖子,掰开她的口,另一只手取了药盏,直直灌了下去。
“……咳咳……”又是两口鲜血,刚刚灌进去的药也吐了一半,床上那个妇人早已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儿臣告退。”夜之魂就像一阵风,阴森森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那种药他天天都要喂她喝的。
凤阳知道,那种毒叫“九尺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