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夏天的雷总是来的很突然,那般的黑云,总是压的很低,令人透不过气。自在空中凝滞良久后,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珠倾泻而下。
“啪。”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在苏惋惜耳边乍起。
苏惋惜前进的脚步顿了顿。
“妹妹,别怕,有哥哥在呢?”苏定用自己的小手拍了拍昂起的胸部。
苏惋惜看着这个比自己只是大了还没有半柱香时间的哥哥,不由得会心一笑。他这个哥哥总是很喜欢在他面前装作一副很小大人的模样。
而苏惋惜,亦是很喜欢被他宠爱的那种感觉。
屋内,母亲沉黑的脸色,比外面的天更黑。所有的奴婢都悚惧而立,鸦雀无声,只剩屋外雨珠落地之间,交杂错综的碎裂声。
“是惋惜和定儿啊。”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女,王玉莹的脸才有有了几分缓和,暴怒的脾气都平静了下来。
旁边的奴婢都暗暗舒了口气。
这大公子和二小姐乃是夫人的心头肉,有他们在,夫人必不会再闹下去。
“紫鹃,去打扫一下吧。”
果然,王玉莹吩咐下去,声音都变得轻柔。深怕响了一点,便会吓到自己的子女一般。
王玉莹左手挽过苏定,右手搂着惋惜,笑着道:“今日又去哪胡闹去了。”脸上带着无限的笑,宠溺可见一斑。
苏定却是正色道:“孩儿才不玩那些幼稚的游戏呢。孩儿今日一天都在学堂认真的听老先生上课。”
王玉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转脸看向惋惜,惋惜却是低着头、默默不语。
王玉莹的心头拂过一丝不忍和怜惜。
惋惜的性格实在过于柔和。与自己是万分不像。
幸得有老太太疼爱,否则在这府中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王玉莹心知,她虽然贵为正室,但自己的暴躁脾气,却惹的夫君不爱,娘亲不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纵然千万次的想改,但每一次看到那狐媚子妖艳的脸,谄媚的嘴巴,便气不打一处来。惺惺作态,她的眼里进不得半颗沙子。
王玉莹转过头,捏了捏苏定圆嘟嘟的脸,道:“那老夫子都教些你什么啊?”
苏定把头一昂,胸脯一挺,神色甚是自豪。
在一旁打扫的紫鹃见此,不禁噗嗤一笑。
苏定朝紫鹃吐了吐舌头,朗朗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乃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据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的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是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一口气把这篇《阿房宫赋》背完的苏定,脸色有些微红。喘气亦便的粗了些。
但苏定眼中的神色,却更是倨傲。
紫鹃看着这小小少爷,不禁赞美的拍起了手。
苏定的脸带着愉悦胜利的欢笑。
苏惋惜在旁娇嫩嫩道:“哥哥,真棒!”
苏定更是笑意盎然,摸了摸苏惋惜的头,道:“等哥哥以后做了官,一定给你买好多糖吃。”
“嗯。”惋惜甜甜的应道。
王玉莹亦被二人逗乐了。阴霾的心情早已消怠。
看着夫人难得的笑,紫鹃自觉的退身而出。
“娘亲,笑得真好看。”苏定讨着好说。
王玉莹点了点苏定的头,乐道:“就你嘴最甜,老夫子教你的文章,可融汇贯通了。”
“这、这、这?”苏定顿然尴尬,连语气都变得结巴起来。
“哥哥,原来你不懂啊?”惋惜天真无邪的问题让苏定更是脸红。
王玉莹柔声道:“娘来教你。”
在一炷香的解释下,苏定才慢慢明白了这篇文章的大概含义。
看着苏定若有所思的模样,王玉莹缓慢道:“我们苏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在朝为官者除了你爷爷却再无他人。在苏州,苏家之所以能成为名门望族,完全是依靠我们谨守‘知礼知节’这品德。且这四个字也是先皇赐给我们苏家的御牌。你们姑姑之所以能进宫,也是她深知其中道理。定儿,若要为官,娘亲定是不拦,但一定要向你爷爷一般做个清廉为民的好官,知道吗?”
苏定若有所思的想了下,幼小的脑袋肯定的点了下去。
随后,王玉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轻微道:“你的苏绣学的如何了?”
惋惜还未回答,苏定已是抢着道:“妹妹都开始学习双面绣了,连老师都夸妹妹聪慧呢!”
这倒是大出王玉莹的意外。
她定定的看了惋惜一会。眼中才散发出满意的笑容。
惋惜亦笑了,在惋惜心中,只要母亲高兴,她的努力便有了意义。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变的小了。
一丫鬟从外匆忙而至。
立于屋外,躬身禀道:“少夫人,老夫人叫让小少爷回去用晚膳。”
王玉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瞬间即逝。
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道:“知道了。”
王玉莹伸出玉手,帮着苏定整理了下衣服,叮嘱道:“去吧,路上小心。”
苏定望了眼娘亲,又望了眼门外的丫鬟。
朗声道:“娘亲,孩儿想带着妹妹一起去。”这话声音极大,明是说给王玉莹听,实际却是告诉门外丫鬟。
王玉莹的脸色微微一愣,这事却是她做不了主的。
倒是门外丫鬟机灵,直接道:“二小姐若去,老夫人是欢喜的很。”
王玉莹这才露出了欢喜的笑。
苏定是嫡长子,自小就跟着老夫人。眼前只有惋惜是自己一手带大的。
如今,老夫人是家中掌事之人,只要惋惜能得到老夫人的欢心,往后必然不会吃多大的亏,再给她谋个好亲事,自己也便可以安心了。
眼看着门外两个娇小的声音渐渐远去,王玉莹喉咙一甜,微微咳嗽起来,然后由微咳变成重咳再变成巨咳。
紫鹃快速的从外端上一碗药来。
王玉莹快速喝下,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才渐渐平稳下来。
紫鹃的嘴张了张,刚想要说些什么。
王玉莹抬了抬手,道:“此事千万不能让惋惜和定儿知道。”
“夫人?”紫鹃的口气有些焦急。
王玉莹却缓缓的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惋惜与苏定行至半路,点点雨丝已消弭在空中。芬芳的草香带着泥土的气息,飘散在二人周围。
耳边环绕着林间鸟儿的欢快声。
惋惜深深的用力一吸。享受着这片刻的舒爽。
突然,苏定拉了拉惋惜的衣袖,指着天边,语气中带着些激动与兴奋:“妹妹,你看,是彩虹。好漂亮。”
惋惜抬眼望去,一轮虹桥架构在天际。炫目多彩。
“好美!”惋惜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这一声,连拉住两个孩童的丫鬟芍药都驻足而立,神目凝望。
此时,苏定童稚的声音响起:“妹妹,听说,这彩虹乃是天地的桥梁,每每出现,天上的仙女便会落下凡尘。”
惋惜‘噗嗤’一笑道:“哥哥,说的是什么傻话?”
苏定挠了挠头,亦笑道:“妹妹,你这不是小小仙女吗?”
闻言,惋惜的脸顿时绯红一片。
芍药被这二童的话语感染,打趣道:“这可不是吗?小姐出生时便是虹霞挂天,只是消失的极快,老夫人才会为小姐起惋惜一名。”
这话勾起了苏定的兴趣。苏定急道:“那我的名字呢?”
芍药笑道:“老夫人希望苏家的子孙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为你们取了定国安邦四字。”
惋惜捂嘴一笑。
苏定铿锵道:“男儿在世,定当有所作为。”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
芍药望望天色已晚,便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二童离去。
一路上,惋惜却是多次瞧了瞧芍药。
苏家向来门风严厉,规矩甚多。这芍药姐姐不过是一丫鬟。却对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来历如此熟识。看来深的祖母喜爱、信任。
不过瞬间,一个小小的想法已是在惋惜脑海中展现。
尚在屋门外,苏定已是叫嚣起来:“奶奶,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定儿肚子好饿。”
待三人进屋,一徐娘半老的中年妇女掀开门帘而出。
虽已有四十出头,但那明亮的轮廓,仍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孩儿给祖母请安。”惋惜恭敬的施了一礼。
“奴婢擅作主张,请二小姐一起来用膳。”芍药在旁禀道,但神色间却是自然,没有一点胆惧之色。
老夫人摆了摆手,平静道:“人多些,也热闹点。你先下去吧。”
“是。”芍药躬身而退。
“哇,是我最爱吃的红烧鸡翅,哇,还有太湖三白。”苏定在旁兴奋道。随手抓了一只鸡翅便往嘴里塞。
顺手,抓了一只鸡翅递与惋惜,笑道:“妹妹,吃。”
老夫人在侧,骂道:“吃个饭还这般不安分,快点坐好。”脸上却是带着慈祥的笑,和蔼的笑充满着宠溺。
苏定撇了撇嘴,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位子上。
惋惜亦随身入座。
席间,苏定频频的向惋惜碗中夹菜,嘴里鼓着饭菜,嘟囔道:“妹妹,你要多吃点,看你瘦的。”
说完,挽起自己的袖臂,捏了捏,道:“看,我多结实。”
老夫人看的哭笑不得,点了点苏定的脑袋,斥道:“只会耍宝,你妹妹在了,便片刻不得消停。”
惋惜夹了一筷子菜,放入老夫人碗中,柔顺道:“祖母亦要多吃点。”
只这一句,却说的老夫人眉开眼笑。
这闺女与她娘亲极是不同,一个暴躁,一个柔顺。端的无比惹人欢喜。倒是苏定,在脾性上多了几分急躁。
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若是玉莹能够心平些,也不至于弄的自己与他人都郁郁不欢。
“哥,多吃些。”在老夫人思虑之际,惋惜已夹了一大块鱼肉给苏定。
在这温馨的气氛下,苏定连续吃了三碗饭。
连平时一向少食的老夫人都多了小半碗。
膳毕,芍药送上茶水点心时,都笑着道:“二小姐往后可要多来走动。老夫人这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苏定在旁凑着热闹道:“那是,我妹妹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惋惜脸色绯红,挤在老夫人怀中,羞赧道:“祖母,他们笑话我。”
老夫人满面的笑,道:“还叫祖母?”
在惋惜疑惑的眼神中,老夫人轻轻道:“以后记得叫奶奶,别那么生分了。”
惋惜恍然大悟,糯米般的甜音,唤了声:“奶奶。”
“好!”老夫人把惋惜紧紧的搂在怀中,高兴的回应着。
正在祖孙其乐融融之际。
门外传来轻声的哭泣声。
芍药的青眉微微一皱,碎步而出。
不过眨眼,便又转回。躬身道:“老夫人,大夫人身边的紫鹃跪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老夫人。”
“跪?是什么大事?需要跪求?此刻,天色已是微暗,她不在母亲身边伺候,为何来此?”只是转瞬,几个思量已在惋惜心头转过。
“让她进来。”老夫人的口吻有些冷硬,显然她已意识到府中定是有事发生。
苏定倒是不为所动,抓起一个糯米糕细细啃了起来。
紫鹃进来时,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那潺潺之泪在脸上蜿蜒,火烛之中,透着无尽的凄凉与悲哀,无助与孤独。
“怎么回事?”老夫人的脸色阴沉的如这夜幕一般,语气已是冰冷之极。
紫鹃擦了擦眼眶泛滥的泪水。泣声道:“爷醉酒归来。”
此话一出,老夫人重重的‘哼’了声,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在夫人房中,与夫人发生了争执。”
“孽子。”老夫人的手狠狠的拍在了桌上,震的茶水溅出,染湿了一片。
苏惋惜的心头掠过一丝惊慌。
紧张的神色已布满了她幼小嫩稚的脸。
她紧张道:“那娘亲怎么了?”音调有了些颤抖,小小的双拳已是握紧。
“奴婢不知。”紫鹃泛起一丝歉意。“当爷一身酒气而来,奴婢在门外听到有瓷器的破碎声,接着便是二人的争吵声,奴婢怕出事,便先来了老夫人这。”
‘瓷器的破裂声’,惋惜惊慌失措。
在心底呼了一声‘娘亲’,惋惜便起身告退。
明知自去并不会让局面有任何转变,但她还是愿意在娘亲身边,以她小小的身躯为娘亲抵挡一片风雨,她的眼睛盯着老夫人,眼中有着坚决。
老夫人凝神看着惋惜。
从惋惜的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是那颗坚定的心,让老夫人有了几分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