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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九章

第二天,就在打猎的男士们快回来的时候,内维尔小姐和她的侍女刚在海边散完步回来,向旅馆走去,这时,她看见一个少女,穿着一身黑衣服,骑着一匹矮小强壮的马,向城里走去,后面跟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也骑着马,穿着棕色的衣服,肘臂处有两个洞,肩上斜挎着一只葫芦,腰带上挂着一支手枪,手上还提着一支长枪,长枪的柄插在挂在马鞍架上的一只皮袋里。总之,他的装束活像舞台上的一个土匪,或是一个赶路的科西嘉人。那个少女的美丽容貌首先吸引了内维尔小姐。她看上去二十来岁,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蓝盈盈的眼睛,粉红色的嘴唇,牙齿白得像细瓷;神情既骄傲,又忧虑,又悲伤;她的头上戴着那种叫作“美纱罗”的、从前由热那亚人带进科西嘉岛的黑色纱巾,这种纱巾非常适宜妇女披戴;长长的褐色发辫像头巾一样盘在头上。衣服很干净,但非常简单。

内维尔小姐有充裕的时间打量这位戴“美纱罗”的少女,因为她在路边停了下来,向一个人打听着什么,从她的眼神中似乎可以看出这件事很重要。得到回答之后,她便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快步小跑,径直来到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与奥尔索下榻的旅馆前停下来。在门口和旅馆主人交换了几句话,那少女便轻捷地跳下马,在门旁的石凳上坐下。这时她的随从将马牵进马棚去了。一副巴黎装束的莉迪亚小姐从这个陌生女子身边走过时,她连头都没抬抬。一刻钟以后,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戴“美纱罗”的少女仍然坐在原地,还是那般神情。不多一会儿,上校和奥尔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客店主人对那个戴孝的少女说了几句,并向她指了指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她红着脸,赶紧站起来,向前走上几步,又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有些发愣。这时奥尔索就在她身边,并好奇地打量着她。

“您就是奥尔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她激动地问,“我,我是科隆芭呀。”

“科隆芭!”奥尔索叫了起来。

他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地吻了她。这使上校和女儿非常吃惊,因为英国人从不在马路上接吻。

“哥哥。”科隆芭说,“请原谅没经您同意我就来了。听朋友说您已经到了,而对我来说我真想尽快见到您。”

奥尔索又一次吻了她,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她是我妹妹,如果她不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出她了。——科隆芭。这位是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请原谅,今天不能和你们一起吃晚饭了……我妹妹……”

“唉!朋友,你们能上哪儿吃饭呢?”上校大声说,“您知道这该死的客店,只有一桌给我们吃的饭菜还可以,小姐能和我们一起用餐,我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科隆芭看了看哥哥,年轻人没再推辞,他们一起走进客店中最宽敞的大厅,这是特地为上校他们布置的会客厅兼饭厅。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莉迪亚小姐时,向她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却没说一句话。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不安,也许这是她平生头一回和上流社会的外国人在一起,可是她的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土气。她身上有些奇特的东西掩盖了她笨拙的举止,这一点很讨内维尔小姐的喜欢。由于客店里除了给上校一行安排的房间外,没有其他空屋,莉迪亚小姐不知是愿意屈尊,还是出于好奇,竟然提出在她的房间内给德拉?雷比亚小姐搭张铺。

科隆芭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立刻跟着内维尔小姐的侍女到房中梳洗去了。她一路骑马,风吹日晒,也该收拾一下了。

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看见猎手们放在屋角里的上校的那些猎枪,便走上前去,赞叹道:“多漂亮的枪!都是您的吗,哥哥?”

“不是的,这些都是上校的英国猎枪,既漂亮又管用。”

“我真希望您也能有一支这样的枪。”科隆芭说。

“当然,这三支枪中有一支是属于德拉?雷比亚先生的。”上校大声说,“他的枪法好极了,今天打了十四枪,中了十四枪!”

接着两个人客气地推让了一番,最后奥尔索被上校说服了,这使他妹妹好一阵高兴。她那孩子般的快乐劲儿很容易看出来,因为刚才还很严肃的脸,立刻放出了光彩。

“挑一支吧,朋友。”上校说,奥尔索不肯,“那好,就请这位小姐,您的妹妹为您挑一支吧。”科隆芭二话没说,便挑了一支花饰最少、式样最朴实的。其实这是芒东牌中最实用、口径最大的一种。

“这一支大概射程很远吧。”她说。

她哥哥连忙致谢,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时恰好要开饭,奥尔索才算摆脱了窘境。科隆芭起先不肯就坐,直到看了哥哥的眼色后才不再推辞,但她在吃饭前,按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习惯先划一个十字,莉迪亚小姐看在眼里,好生欢喜,心想:“太好了,这才有点儿古风呢。”她还暗暗下决心要在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风俗的姑娘身上做一番有趣的观察。而奥尔索,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发,也许担心妹妹的言谈举止太显幼稚,可科隆芭却一直在看着哥哥,一切行动都学他的样。有时,她带着一种奇怪的悲哀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这时,要是奥尔索的眼睛与她的目光相遇,他便先转向别处,好像故意要避开她妹妹无言的探究而他心中一清二楚的问题。大家用法语交谈,因为上校意大利语说得很不道地。科隆芭不仅听得懂法语,而且发音很准,但她只是在不得不和客人交谈时才说几句。

吃完晚饭,上校看出他们兄妹很拘束,便以他惯有的直爽脾气问奥尔索要不要让他和科隆芭小姐单独谈谈,他和女儿可以到隔壁房间里去。奥尔索急忙道谢,说他们到皮埃特拉纳拉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交谈,皮埃特拉纳拉是他即将要去住下的那个镇子的名字。

上校于是按老习惯坐到沙发上去了,内维尔小姐好几次引出话题想让美丽的科隆芭开口说话,都没成功,于是就请奥尔索给她朗诵一首但丁的诗,这是她最喜欢的诗人。奥尔索从《地狱篇》中选了关于弗朗西斯卡?德里米尼的那一段,开始念起来。他把那些雄伟壮丽,描写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三行押韵诗节尽量读得铿锵有力。听着他一句句念下去,科隆芭越来越靠近桌子,本来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大大的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脸色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坐在椅子上抽搐着。这种意大利民族的素质真令人钦佩,他们无需学究指出诗歌的美,就能完全理解了。

奥尔索读完之后,她叫了起来:“多美的诗句啊!这是谁写的,哥哥?”

奥尔索有些不知所措,莉迪亚小姐马上笑着回答她这段诗出自一位佛罗伦萨诗人之手,他已经去世好几百年了。

“等我们回到皮埃特拉纳拉,我教你读但丁的诗。”奥尔索说。

“天啊,这些诗句有多美!”科隆芭又说了一遍,并把记住的三、四节诗背了出来,先是轻轻的,继而激动起来,竟开始大声朗诵,比她哥哥读得更富表情。

莉迪亚小姐非常吃惊,说道:“您好像很喜欢诗歌,您第一次接触但丁的作品就理解了,真让人羡慕!”

“您瞧,内维尔小姐,但丁的诗多有魅力,居然感动了一个只会背诵《天主经》的未经世面的农村小姑娘……噢,我错了,我想起来,科隆芭是内行。她很小的时候,就在试着写诗。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纳拉镇和方圆两法里内出名的挽歌女哩。”

科隆芭哀求似地望了哥哥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过科西嘉有会即兴赋诗的妇女,极想见识见识,于是赶紧恳请科隆芭略显身手,为她表演一段。奥尔索很后悔,不该把妹妹作诗的才能说出来,于是出来解围,说科西嘉的诗实在平淡,而且断定,读完但丁的作品再听科西嘉的诗等于丢他家乡的脸。但这些话不但没有说服内维尔小姐,反而使她兴趣更浓了,她非听不可。最后,奥尔索只得对妹妹说:“好吧,就来一段吧,但不要太长。”

科隆芭叹了口气,专注地盯着桌毯看了一分钟,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屋梁;最后,就像那些看不见别人就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的鸟儿那样,用手捂住眼睛唱了起来,更确切地说是大声朗诵起来,声音有些哆嗦。

少女与斑鸽

群山重峦的背后,远远的有座山谷——山谷中间,每天只有一小时才有阳光——山谷中间有座阴暗的小屋——门口全是野草——门窗永远关闭——屋顶上从来不见炊烟。——但是中午,当阳光降临的时候——一扇窗户便打了开来——一个孤女坐在那儿纺纱——一边干活一边唱——唱着一首悲凉的歌——却没有与她相呼应的歌声——有一天,那是春季的一天——一只斑尾鸽在附近的树上歇下——听到了姑娘的歌——“姑娘,”它说,“伤心的不止是你一个,”——“一只凶残的老鹰抢走了我的妻子。”——“斑尾鸽,把那只横行不法的老鹰指给我看吧。”——“即使它飞到云端——我也能立刻把它打落下来”——“可是我,一个可怜的姑娘,谁能将我哥哥——现在远离家乡的哥哥还给我啊?”——“告诉我,姑娘,告诉我你哥哥他在何方——我可以用翅膀把你带到他的身旁。”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鸽!”奥尔索大声说着拥抱了妹妹,他嘴上虽然开着玩笑,心中已激动不已。

“您的歌唱得非常感人,”莉迪亚小姐说,“我想请您将它写在我的集子里,我要把它翻译成英语,并谱上曲子。”

善良的上校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还是跟着附和他的女儿并补充说:“小姐,您说的斑尾鸽是不是今天我们烤着吃的那种鸟?”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看见这位女诗人写诗的格式非常古怪,不禁惊讶至极。她不是一行一句,而是尽纸的宽度一句连着一句写,与“短句、长短不等的句子,两边各留空白”这种众所周知的作诗定义完全不同。而且科隆芭小姐还有一些随心所欲的拼写法也大可商讨,她几次惹得莉迪亚小姐忍俊不禁,这使他哥哥很觉丢脸。

睡觉的时候已到,两个少女回卧房去了。莉迪亚小姐取下项链,耳环,手镯,这时她看到她的女伴从裙子下面抽出一条很长的像裙撑一样的东西,但形状完全不同。科隆芭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把它藏在桌上的“美妙罗”下面。然后跪下,虔诚地做祈祷。两分钟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生好奇,而且和所有英国女人一样脱衣服特别慢。她靠近桌子,假装在找一枚别针,揭开了“美妙罗”,发现那是一把相当长的匕首,镶着白银和螺钿,做工极其考究,在收藏家眼里那一定是件价值千金的老式武器。

“女孩子们随身带上这样一把小小的家伙,是这儿的风俗吧?”她笑着问。

“必须带啊,”科隆芭叹口气说,“这儿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胆子将它这样扎下去吗?”

莉迪亚小姐手里拿着匕首做了一个自上而下扎进去的动作,就像在舞台上演的那样。

“会的,如果必要的话。”科隆芭用她那柔声细气、悦耳动听的声音说,“为了保护自己,或是为了保护朋友……但不是这么拿的,这样的话,如果您要攻击的对手往后一退,您就会伤了自己。”说着她坐了起来,“瞧,该这样拿,往上扎,据说这样才会致命。唉,不需要这种武器的人该多幸福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没有比这张脸更美丽,更高贵、更纯洁的了。要是菲迪亚斯(菲迪亚斯:希腊雅典雕刻家。)在雕塑他的“密涅瓦”(密涅瓦:古罗马时期信奉的女神。司掌各行业技艺,后来又司理战争,常被认为与希腊女神雅典娜为一体。)时能有这样的模特儿,他一定能称心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