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我会(多明我会:又名布道兄弟会,俗称黑衣兄弟会,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1215年由西班牙的圣多明我(约1170~1221)创立。)图书馆里有一些手稿,我可以在那儿查到一些关于古蒙达的有用资料。好心的神父们对我的照顾热情而周到,白天我就呆在修道院里,傍晚则到城里去散步。在科尔多瓦日落时分,瓜达基维尔河的右岸上总聚集着一批游手好闲的人,呼吸着从皮革厂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当地的制革业自古至今始终是享有盛名的。但同时,人们还可以在那儿欣赏到一个非常奇特值得一看的景观:在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有一大批妇女云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下面,没有一个男人敢混入这群女人中间。
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已经黑了,当钟敲完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就都会脱掉衣服跳入水中,于是笑声、叫声组成一片喧哗。堤岸上面,一群男人窥视着那些浴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这些模糊的白色身影显现在暗蓝色的河水中,使那些富有诗意的人浮想联翩;只要稍加想象,你的眼前就不难再现狄安娜和那些入浴仙女的形象,而不必担心遭受阿克特翁那样的厄运(源于希腊神话。猎人阿克特翁偶然看见女神狄安娜在沐浴,女神将其变成一头鹿,这头鹿后被他自己的五十只猎狗追逐并撕成碎块。)。我听说有一回一些无赖凑钱买通了教堂里的敲钟人,叫他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敲钟,虽然天色依旧明亮,但是瓜达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仍毫不犹豫地换上了浴装,这些浴装一向是最简单的。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胜过相信太阳。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科尔多瓦的时候,敲钟人没受贿赂,苍茫暮色之中只有猫眼才能辨清谁是最老的卖桔子的老太婆,谁是科尔多瓦城最美的年轻女工。
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降下,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正靠在岸边的栏杆上抽烟,这时候,一个女人登上河边的梯级,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儿在晚风中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她衣着朴素,也许有些寒伧,一身黑色,就像大多数女工晚上穿的一样。有身分的夫人只在白天穿黑,到了晚上,就是一身法国式的打扮了。那个浴女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让裹在头上的面纱落到肩上,“在星星撒下的一片微光”(这是法国十七世纪作家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诗句(第3幕第3场第1273行)。)之中,我看到她身材矮小,很年轻,四肢匀称,眼睛很大。
我赶紧扔掉了我的雪茄,她明白这是法国式的礼貌,立即对我声明她很喜欢烟草的味道,而且只要烟味柔和她也抽。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烟匣里正好有这种烟。我急忙把烟盒递给她,她居然从中拿了一支,我们花一个苏从一个小孩那儿买了根引火绳点燃了烟。我们一边抽,一边聊天。那个美丽的浴女和我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堤岸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想那时请她到一家“内维利亚”(指有冰库的咖啡馆。所谓冰库其实是存雪的。在西班牙所有的村镇都有这样的“内维利亚。”——原注)去饮冰算不上冒昧吧,她客气地推诿了一番,便答应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按响了我的打簧表,表的报时声似乎使她非常惊奇。
“啊,你们外国人发明出来的东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国人?大概是英国人(在西班牙,凡是不带棉布或丝织品样品的游客都被看作是英国人。近东一带也是这样。在夏尔基斯,我也曾有幸被认为是“法兰西的英国绅士”。——原注)吧?”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怎么称呼,小姐,还是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不是的。”
“您至少是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人吧,凭您柔声细气的口音,我想是的。”
“既然您对世界各地区的口音那么熟悉,您一定猜得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想您一定来自耶稣的故乡,离天国只有两步路。”(我是从我的朋友、一个非常有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亚那儿学会这句比喻的,意思是指安达卢西亚。)
“啊,天国……这儿的人说天国不是为我们而设的。”
“那么,您是摩尔人吗?或者……”我不说下去了,因为我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好了!好了,您一定已看出我是一个波希米亚人。您想不想让我给您算个‘巴吉’(“巴吉”,指算命。——原注)?您有没有听说过卡门希达这个人?那就是我。”
十五年前那个时候我是个十足的异教徒。即使身边出现个巫婆我也不会吓得逃走。“好吧,”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和一个拦路抢劫的盗匪一起吃饭,今天就让我和一个魔鬼的信女一起去饮冰吧。”既然出门旅游,最好什么都见识见识,此外我还有另一个动机就是想和她交个朋友。说来惭愧,从学校出来以后,我曾花过一些时间去潜心研究秘术,甚至有好几次,还想试着驱魔祛邪;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我这种研究的热情早已消失,但对一切迷信的事我依然很感兴趣,很乐意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中的这种巫术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
我们说着说着,已走进了“内维利亚”,我们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盏蜡烛灯,上面罩着玻璃球罩,这时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打量我这位“吉塔纳”(波希米亚人在西班牙被称作“吉塔纳”,详见本书第四章。)了。室内有几个饮冰的客人,见我有这样漂亮的姑娘作伴,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血统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在她这个民族中,我还没见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照西班牙人的看法,一个女人称得上漂亮,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或者说她要适合于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可以描述她身上的三个部位。比如,她得有三样东西是黑色的:眼睛、睫毛和眉毛;三样东西是纤细的:手指、嘴唇和头发,等等。至于其他条件,参看布朗托姆(布朗托姆:(1538—1614)法国作家。著有《名媛的生活》等。)的作品。
我那位波希米亚姑娘可没那么完美,不过她的皮肤非常光洁,接近古铜色,眼睛有点斜视,却很大很美,嘴唇略显厚实,但轮廓分明,一口皓齿,犹如去壳的杏仁。头发也许不够纤细,但又黑又亮,就像乌鸦的翅膀反射着蓝光。我用一句话概而言之,免得冗长的描述令读者生厌:她身上的每一种不足都附带着一个优点,相比之下,优点比缺点更为突出,这是一种粗犷和野性的美,这张脸乍一看让你惊奇,但继而又让人难以忘怀。她的眼睛既给人以一种性感,又闪烁着凶悍的光芒,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神。“波希米亚人的眼睛是狼的眼睛。”这是西班牙人用来形容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一句话,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研究狼的眼神,那就观察一下家猫在捕捉麻雀时的眼光吧。
在咖啡馆里算命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因此我真诚地请求美丽的巫婆能让我护送她回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想知道一下时间,再一次请求我拿出打簧表听听报时。
“这表是真金的吗?”她极其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的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