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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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17 (2)

第三章17 (2)

正是这个缘故,他们在跟达拉?布洛克哈特商量时,就问起克莱德的父母,了解到在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这一方面,坚决反对提到他们家族西部那一家。据他解释,两家的社会地位悬殊太大了,要是在这儿被张扬渲染起来,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就会不乐意。而且,一旦黄色报纸注意或是发现了克莱德的父母,谁能保证他们不致成为被张扬渲染的对象呢。据布洛克哈特对贝尔纳普说,塞缪尔?格里菲思也提过,如果克莱德不反对,最好还是把他的一些近亲留在幕后为好。事实上,他们对克莱德经济上的帮助大概也完全取决于这点,至少一部分是这样。

克莱德先生同意格里菲思家的这个想法。凡是那些跟他深谈过或跟他讲起过的人,说发生了这么一些事以后,他多少为母亲难过。凡是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怀疑他和母亲之间这种血统和情感方面的关系。事实上全部的真相是这样:他如今对她的态度既害怕、又羞愧,生怕她不知会怎样看待他目前狼狈的境况,且不说社会地位方面的境况,至少是道德的堕落。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设计好的那一套回心转意的说法,她肯相信吗?就是不考虑这点吧,要她老远跑来,在这些栏杆外边望着他,看他这么丢脸,而他还不得不见她的面,天天跟她说话!她那对眼睛是多么明亮,却又充满了盘问和痛苦啊!还有,关于,关于他是无辜的这一层,她又是多么怀疑啊!她深深感到,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虽然为他设计了这么多方案,可是关于他无意中打她的事,他们还是有点疑惑啊。也许他们并不真地相信他,而且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她。那么,他那位虔诚的敬畏上帝,对犯罪深恶痛绝的母亲,难道会比他们更加轻易就相信么?

他们再一次问他:关于他父母的事,他认为该怎么办呢?他回答说,他认为他不能和他母亲见面,见面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害得双方都痛苦罢了。

据他看,他这一切遭遇,幸好一个字也未传到丹佛他父母的耳朵里。因为他们在宗教上和道德上有一些特别的信念,凡是那些世俗的、堕落的报纸,在他们家里、教会里经常受到排斥,何况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也不想通知他们。

然而有一天晚上,差不多正当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在很认真的讨论他父母该不该出面,商量究竟该怎么办的时候,而且是正当布奇堡的大陪审团决定对克莱德提出公诉以后,这时正住在丹佛东南区的爱丝塔碰巧看到《洛杉矶新闻》:

对残杀女工的年轻凶手提出公诉,纽约州布里奇堡八月六日电:克莱德?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衣领制造业巨子格里菲思的侄子,最近被控于七月八日在阿特隆达克斯的大卑顿湖上害死了纽约州卑尔兹的罗伯塔?奥尔登小姐。由本州州长斯托德巴克指定受理本案的特别大陪团今天确定对克莱德提出公诉,控告他犯了杀人罪。

提出公诉后,被告格里菲思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仍然坚称该罪行方面是无意中所造成的,被告在本市律师阿尔文?贝尔纳普和鲁本?杰甫逊陪同下,被提至最高法官奥勃华兹面前,仍申辩无罪。克莱德当即还押,十月十五日再行开庭审讯。

年轻的格里菲思,年方二十二岁,被捕前乃莱科格斯上流社会中受到尊重的一分子。据悉,他先将做女工的情人击昏,随后抛至湖中溺死。格里菲思曾与她有不正当关系,后为结识另一较有钱的姑娘,遂蓄谋将她抛弃。本案中的律师系由其莱科格斯富有的伯父所延聘。迄今为止,他一直保持超然态度。据本地消息,除其伯父外,无其他亲人出庭为其辩护云云。

爱丝塔马上匆匆来到母亲家。虽然这段新闻说得已经非常清楚,她还是不肯相信那指的就是克莱德。提到的地名、人名也很有力——莱科格斯富有的格里菲思,自己的亲人不在。

她乘电车尽快赶到比德威尔街叫做“希望之星”的寄宿所的门口,这儿也是一所教堂。这地方比过去在堪萨斯市经营的那一处并不高多少。因为,这里虽然有几个房间可供客人寄宿,每晚两角五分钱,号称可以够开支,但是工作繁重,所以并没有额外的好处。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两人早已厌倦这灰沉沉的天地,他们设法摆脱这环境,把教会工作丢给了他们的父母。朱莉娅今年十九岁,在市中心一家饭馆当记帐员;弗兰克快十七了,最近才在一家水果蔬菜经纪商那里找到了工作。事实上,白天家里惟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小罗素,爱丝塔的那个私生子,现在才三、四岁,他的祖父母推说是在堪萨斯市认领的一个孤儿。这孩子头发乌黑,有些地方长得很像克莱德,而且和克莱德小时候一样,最反感学那些基本的道理。

爱丝塔现在是个很文静、很谨慎的妻子,她进来时,格里菲思太太正忙着擦地板,扫灰尘,整理床铺,她看见女儿两颊苍白地跑进来,并招呼她到另一个空房去,这使饱经忧患、多少已经习惯这种场面的格里菲思太太还是惊讶地迟疑了片刻,眼睛里即刻流露出担忧的愁云惨雾。难道又有什么新的不幸或凶讯?因为爱丝塔那对失神的灰眼睛和她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显示出灾难临头了。她手里捏着一张报纸,随即打开来,先非常焦心地对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指着那段新闻。格里菲思太太马上就读起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残杀女工的年轻凶手提出公诉。

被控于七月八日,在阿特隆达克斯的大卑顿湖上残杀罗伯塔?奥尔登小姐……

被控蓄意杀人

不顾铁证如山,执意申辩无罪

还押候审,定于十月十五日开庭

将其女工情人先行打昏,随后溺死

并无亲人出庭

她的眼睛,她的心,很自然地就这样拣最重要的几行先看,接着又重复看了一遍。

克莱德?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衣领制造业巨子之侄!

克莱德——她的儿子!而且只是在最近,可是,不,是一个多月以前(她和阿萨,他们对这一定一直在担心,因为他没有……)七月八日!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一日了!那么……是的!不过,决不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克莱德是杀害他的情人、杀害一个姑娘的凶手!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啊!他给她写过信,说他如何在求上进,是一个很大部门的负责人,前途很有希望,可是并没有提到姑娘的事。可是现在是怎样的情形啊!那个在堪萨斯市的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仁慈的上帝啊!而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他丈夫的哥哥明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写信告诉他们!当然他一定是觉得羞耻、厌恶,所以才漠不关心。不过,不,他还是请了两位律师。可是,这多可怕!阿萨啊!她另外几个孩子啊!报上会怎么说呢!还有这座教堂,他们得放弃这座教堂又到别处去。不过,他到底有罪还是无罪?在判断考虑之前,她非得弄清楚不可,而这份报上说他申辩无罪。啊,堪萨斯市那家卑鄙的、浮华的、专讲享乐的旅馆啊!还有别的那些坏孩子啊!当他到处游荡,不来信,改名为哈里?特纳特的那个时候,他到底做了什么,学到了些什么呢?

她停了一下,怀着极度的不幸和恐惧。她一直宣扬上帝所启示的、给人安慰的真理,应该信仰仁慈和得救,可是这一信仰此刻却抵挡不住这极度的不幸和恐怖。我的孩子啊!我的克莱德!关在监牢里,被控杀了人!她非要打个电报不可!她非要写封信去不可!也许她该去一趟。不过,哪里弄得到这笔钱呢?到那以后,又能怎么办?她又怎能有勇气、有信心承受这一切啊!可是,阿萨也好,弗兰克也好,朱莉娅也好,绝不能让他们知道。阿萨,他那颗坚定而被忧伤折磨坏了的信心。他那视力不济的眼睛,还有那一天天虚弱下来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也刚踏上人生的道路,难道一定要受这个连累、打上这个烙印吗?

仁慈的上帝呀!她的不幸难道永无止境吗?

她转过身来,那双被工作磨坏了的大手,捏着报纸抖个不停。爱丝塔站在她身边,因为母亲不得不承受这一不幸,她对她真是无限同情。她那么累,而现在又受这场折磨!可是,她知道母亲是全家最坚强的灵魂掌舵人,她那么挺胸直立,那么顽强,百折不挠,始终如一。

“妈妈,我简直不相信是克莱德,”爱丝塔只能说这么一句。“这是不可能的,是吧?”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还只是眼瞪瞪望着这不祥的标题。接着,她那对灰蓝色的眼睛匆匆朝房里扫了一眼。由于极度的紧张和痛苦,她那张大大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庄严。她这个万分不幸的儿子,被引上了邪路,他心里梦想着往上爬惹来杀身之祸。为了杀人,他就要上电椅了!他害死了一个可怜的女工,报上这么说的。

“嘘!”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无论如何,决不能让阿萨知道,我们一定要打个电报,或是写封信去。回信也许可以寄到你那儿,我把钱给你。可是,现在我得在哪里先坐一会儿。我觉得有点虚弱。我就坐在这里边。请把《圣经》给我。”

梳妆台上有一本《圣经》。她坐在一张普通的铁床边上,本能地翻到《诗篇》第三、第四篇。

“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引憎。”

“显我为义的神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见我。”

接着,她默默地,甚至显然很安详地诵读了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三、第二十三、第九十一篇,爱丝塔却默默地在诧异和悲痛之余站在一旁。

“啊,妈妈,我简直无法相信。啊!这太可怕了!”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依旧诵读下去,好像虽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她仍然能退隐到一个寂静的、悄无声息的地方。在那里,人间的不幸至少暂时不会落到她身上。然后,她终于很镇静地把书合上,站起身来,接着说:

“现在,我们想想该说些什么,谁发这封电报给布里奇堡。当然,我是说不管克莱德已到什么地方,”她一面望了望报纸,一面搜了句圣经上的话——“神啊,你必以威严秉公应允我们!”“再不然,也许给那两位律师,他们的名字就在这上边。我怕打电报给阿萨的哥哥,他会回电给阿萨,(接着说:“你是我的力量,是我的盾牌。我心里依靠你。”)不过,要是我们打电话给那个法官或者是拜托那两位律师转交他,人家会给他看的,是吧?然而我想最好还是我直接打电话给他。(“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我可以只给他说,我看到报上关于他的事,但我还是相信他、爱他,只要他告诉我真实的情形和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他需要钱,我就要想办法尽力而为(“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尽管她心里平静了,却又开始搓她那双粗糙的大手,“啊,这不可能是真的。天啊,绝不!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们都爱他,绝对相信他,我们应该这么说。上帝就会拯救他,我们要警觉,要祈祷,要有信心。依托上帝的荫庇,你们应该非常有信心。”

她神思恍惚,不知所言。她身边的爱丝塔说:“是的,妈妈!啊,是的,我会的,他一定没事的。”可她又在自语:“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太糟糕了,太糟糕了——被控杀了人!不过,这肯定不会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如果他听到了啊!”(她这是想到她的丈夫。)“而且在罗素出了事以后,而且是在克莱德在堪萨斯市出了事以后。可怜的妈妈,不幸的妈妈。”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人避开了在整理房间的阿萨,来到了教堂楼下的大厅里。这里一片沉寂,四周贴着很多表现上帝慈悲,智慧和永恒正义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