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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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32 (2)

第三章32 (2)

并且,也该替他说句公道话,不是么?那就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是决不会屈从于一种可怕的念头或是阴谋的,不会去杀死什么人,更不用说罗伯塔这样的姑娘了,除非他是迷了心窍甚至发了狂。不过,布里奇堡陪审团听了这种答辩,会认为根本不值得考虑么?上诉法院会有同样的看法么?怕不会。不过,这难道是真实的想法么?难道他一错到底么?还是怎么样?要是他把这些解释给麦克米伦牧师听,或是不论谁听,他们能把这一点向谁指出来么?他要把这一点对他说,也许就是把一切都忏悔出来,为了他自己能把这一切都弄个一清二楚。并且,另外还有这一点:为了桑德拉把阴谋策划好以后(这一点,要是没有别的人知道,上帝是知道的),他并没有能耐付诸施行。而且,审问的时候,这一点没有提出来,因为那时候既然采用了伪造的辩护方式,就不允许把真实情况提出来进行解释,不过,这是应该宽恕的,不是么?再不然,麦克米伦牧师会不会这么想呢?在杰甫逊看来,当初不得不撒一个谎。不过,真正的情况,难道因此就得打折扣么?

他现在已经明白,并且也常默想到:这件事,其中有些部分牵涉到他这个恶毒、野蛮的阴谋中某些纠缠不清和疑虑的地方,要是把这些弄清楚可真不很容易。最糟的两点也许是:第一把罗伯塔带到湖上那么个地方,那么个荒凉的地方,然后,因为自己没有本领做坏事,就软弱起来,非常生自己的气,吓得她站起来,就因为这样,害得他对这一击至少是部分地有罪——到底是不是呢?从这一点看来,那是凶狠而罪恶的一击。也许是的。麦克米伦牧师对这一点看来会怎么说呢,还有,既然她掉到水里了,那她落水一层,不是他也有罪么?这个念头,这件事他实质上有部分的罪,害得他现在非常苦恼。不管奥勃华兹在审问中对于他从她身边游开去的事说过些什么话,说如果她无意之中掉进水里,那么,即使是不肯去救她,在他这一方面,就并没有什么罪行。

可 现在他认为(尤其关于罗伯塔的事他通盘都想过了,一直想到眼下这一刹那为止),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件罪行,不是么?上帝——麦克米伦——不是也会这么看么?而且,梅森在审问中的时候就很精明地指出过了:毫无疑问,他当初也许能救出她来的。如果他是桑德拉或者劳动人民甚至是去年夏天的罗伯塔。而且,害怕她把他拖下水的想法。(既然麦克米伦要他悔过,顺从上帝,他就有许多躺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这么辩论,这么说理。)是啊,凡是这些他自己也得对自己承认啊。要是这是桑德拉的话,清清楚楚的,他马上会想法救她的命。既然是这样,那他就得把这一点忏悔出来,如果他真向麦克米伦忏悔的话,或是向不论什么人吐露真情,如果真要讲的话也许就对所有的人讲。可是一旦这么忏悔了,会不会害得他必然被定罪呢?难道他现在希望自己给自己定罪,因此就把性命断送掉了么?

不,不,也许最好还是等一等,至少等到上诉法院对他的案子作出决定以后再说明理由。既然上帝已经知道真实情况,那他为什么让自己的案子遭危险呢?他确实是难过的。事到如今,他已经认识到这一切是多么可怕,除了罗伯塔惨死了以外,他还惹下了多大的不幸和凄楚啊。不过……不过……生命不还是甜蜜的么?啊,只要他能逃过这场灾难!啊,只要他能离开这里永远不再看见、听到、感受到现在笼罩着他的这么可怕的恐怖。这么迟迟到来的夜晚,这么迟迟不来的拂晓。这么漫漫的长夜,那些叹息,那些呻吟。

那些白天的折磨,那些夜晚的折磨,折磨得他几乎发疯了;而且,也许他真地早已发疯了。要不是有位似乎对他很忠诚的麦克米伦,有时还那么打动人心,那么使人安宁,他真愿意有一天能跟他一起坐下来,在这里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把什么都告诉他,要他说一声,究竟他是否真正有罪,如果有罪,并且,如果真是这么有罪,就要他为他祈祷。他有时坚信,在这个上帝面前,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的祈祷要比他自己的祈祷灵验得多。不知怎样的,他现在还祈祷不成。有时他听到麦克米伦在祈祷,那么柔和,那么和谐,那声音一直穿过铁栏杆。再不然,就读《加拉太书》、《帖撒罗尼迦书》、《哥林多书》,读那些话,他那时觉得,他真那么觉得,他真是得把什么都告诉他而且马上告诉他。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后来,六星期后的某一天,正当邓肯牧师因为克莱德对自己的事一直闭口不谈,正开始绝望,认为无法影响他、引导他走向正道的忏悔和得救的道路,桑德拉来了一封信,也可以说只是一张便条。是监狱长办公室送来的,是由这个监狱的新教牧师普雷斯顿?基福带给他的,不过信上没有署名。用的信纸倒是计究的,而且依照监狱的规定,已经被打开过,看过了,不过,在监狱长和基福牧师看来,都认为这封信的内容,慈悲和惩罚超过其他,而且,这封信明明是本案中闻名的,也可以说声名狼藉的某小姐寄来的,虽然无从证明。因此,经过适当给他看看。也许,作为一个教训来说,这倒是有价值的,犯罪人的行径啊。因此,漫长而惨淡的夏天已经过去了(他进来快满一年了),深秋的某一天,把信交给了他。他收下了这封信。

虽然信是用打字机打的,没有发信日期,没有发信地址, 在信封上有纽约的邮戳,可是不知道怎地还是觉察得出,这也许是她寄来的。他就变得非常地紧张,甚至连手都微微发抖了。接着就看了。在这以后的好多天中,他反复地看了又看“克莱德,给你写这信,是为了让你不致以为一度作为你的心上人已经把你完全忘掉了。她也受尽了痛苦,虽然说她永远无法理解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即便是现在吧,她也永远不会再得到自由和幸福。”

不过并没有署名,没有丝毫她亲笔的痕迹。她怕签自己的名字。并且,拿她的心境来说她现在跟他的距离太远了,不愿意让他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纽约!不过,这也许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寄到纽约,再从纽约发出的。而且她并不愿意让他知道,永远也不愿意让他知道,那便是他过后要死在这里。他也许就会死在这里。他最后的希望,他的梦想,最后一点点影子,也全部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当西方最微弱的昏黄也消逝的时候,黑夜终于降临了。先是抹粉红色的、朦胧的幽光,接着是一片黑暗。

他坐在铁床上。他的眼睛看着囚衣上难看的一道道条纹,还有他这双灰色的毡鞋。一个重犯啊,这些条纹,这双鞋,这个牢门。这么捉摸不定而又来了这么一封信。所有的美梦就算完了!而为了这场美梦,他竟然这么孤注一掷,想要摆脱掉罗伯塔,甚至达到决意杀害她的地步。这!这!他摸着这封信,然后一动不动。也许她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人也变了吧。也许她当初先是有那么一点点被他迷住罢了。接着,毫无疑问,关于他的事,那些骇人听闻的揭发就把她早先对他的情感一扫而光。她是自由的。她有美丽,有金钱。这时别的一个什么人……

他站起来走到牢房门口,尽力把悲痛压下去。对面,原来那个犯人住过的那间牢房,如今关上一个黑人——华体?希金斯。据说他把一家饭馆的服务员杀死了,因为那个服务员不肯给他菜,并且还得寸进天地侮辱了他。他隔壁是一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在抢劫一家首饰店的时候把那家老板杀死了。不过在这里等死以后,他就彻底垮掉了,从早到晚,多半只是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克莱德从现在站着的地方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们两人,犹太人抱着头。不过,床上那黑人,叉着腿,抽着烟,还在唱……

啊,大轮在——转…… 哼!

啊,大轮在——转…… 哼!

啊,大轮在——转…… 哼!

为了我啊!为了我啊!

克莱德挥不掉心里的那些想法,就又转过身来。

被处死,他,桑德拉也跟着完了。他是感觉得到这一点的。再见了。“虽然她再也不会跟你见面了。”他往床上一倒,并不是为了要哭,他觉得太疲倦了要休息。莱科格斯啊!四号湖啊。开怀大笑……接吻……微笑。去年秋天是怎样情景啊。而现在……一年以后啊。

可是,紧接着,那个年轻犹太人啊。每当他无法忍受心灵上的痛楚的时候,就哼起富于宗教色彩的曲调。可是啊,在这时候,这曲调又是多么合适啊。

“我一向邪恶。我一向残忍,我撒过慌,啊!啊!啊!我一向不诚实。我心一向邪恶。我跟犯过罪的人在一起。啊!啊!啊!我偷过东西。我一向虚伪。我一向残酷!啊!啊啊!啊!

还有大个子汤姆?隆尼的声音。他杀死了跟他抢一个妓女做妻子的托马斯?蒂格,因此被判处死刑。看在基督面上!我知道你难过。不过我也如此。啊,看在基督面上,不要这样了!

克莱德躺在床上,心潮起伏不平,他正合着那个犹太人的拍子,默默地跟着一起唱“我一向邪恶,我一向残酷,我撒过谎。啊!啊!啊!我一向虚伪,我一向残酷,我萌生过杀机。啊!啊!啊!而且,为了什么呢?一个徒劳的——虚幻的梦!啊!啊!啊!啊!……

一小时后,警士把晚饭放在门口那块搁板上,他一动!半小时以后,警士又来了。晚饭还在那里,动也没有动,跟那个犹太人的一样,他就一声不响地把晚饭拿走了。蓝眼睛的魔鬼什么时候爬到这些笼子里的人身上,警士们知道他们吃不下了。而且,有时候连警士们都吃不下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