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2
如今，克莱德实际上已经成为本市冬季社交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了。既然格里菲思家把他介绍给他们的亲朋好友，自然大多数人家会招待他。不过，在这么一个狭小的天地，只要是有点地位的人，对别的一些人的底细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那个人钱袋的情况怎样，跟他的社会地位比起来，是被看作同等的重要，有时甚至更重要些。当然这些有身价的家庭都相信，每一对结合要能幸福，并且要能在社会地位方面有保障，那就不仅要家庭出身好，而且还要有钱才行。所以他们一方面认为，克莱德在社交场中毫无疑是够资格的，可是因为据人家私下议论，说他的钱非常有限，就并不把他看作能跟他们哪一家姑娘结婚。这样，他们既乐意邀请他，可是一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孩子和亲戚，也就暗示要防备万一，不宜交往过密。
不过，桑德拉和跟她一起的人对他很和气，并且他们的朋友和父母对他的观察和议论也还未形成确定的看法，克莱德就继续得到了一些邀请，要他参加他最感兴趣的聚会，以跳舞开始，到以跳舞结束的聚会。他钱虽然不是很多，可是还应付得过去，桑德拉对他发生了兴趣以后没多长时间。了解到他的经济状况，便设法让他在应酬她时尽量少花钱。因为她的这种态度，还影响到贝蒂娜?克伦斯顿、格兰特?克伦斯顿和其他的一些人。因此，克莱德参加各处的聚会，根本不须花什么钱，尤其是在本地举行的聚会。既使聚会的地点不在莱科格斯，别人也一定去派车来带他一起去。
除夕到施纳克达特去的那一回，可以说是对克莱德和桑德拉最重要的一次郊外的聚会，因为在这一回，她对他比过去更亲热了，在这以后，往往是桑德拉自己带他搭她的车。他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她的欢心。而且一方面是足以大大地满足她的虚荣心，一方面足以打动她性格中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热切希望能有克莱德这类的年轻人，生得漂亮，出身又上等，由她一手扶植起来。她也知道，因为克莱德穷，她父母不会赞成她跟他发生什么爱情。她原来也并没有这类的心思，如今发现自己倒也希望能有这一类的事。
可是，后来也并没有什么进一步接近的机会，直到离开除夕聚会已经有两个星期的那一天晚上。他们参加了阿姆斯特丹一次性质差不多的聚会，正要回家，蓓拉?格里菲思、格兰特?克伦斯顿、贝蒂娜?克伦斯顿已经坐车各自动身回家了，斯图尔特?芬琪雷叫道：“来，我们来送你回去，格里菲思。”桑德拉跟克莱德在一起以后心里正高兴，不希望马上分手，就马上接着说：“你要是愿意到我们家来，我可以在你回家以前弄些热可乐吃，赞成吧?”
“啊，当然，当然。”克莱德起劲地说道。
“那么就走吧，”斯图尔特说，一面把车掉过来朝芬琪雷家开去，“可是我啊，我是要上床啦。现在差不多三点钟都过了。”
“这才是乖乖的好兄弟啊，就是你一向说的，人们该在前半夜睡一觉，是吧。”桑德拉回答说。
车子放进汽车间以后，三个人就走进门到了厨房。她兄弟先走了，桑德拉就请克莱德在佣人的桌旁坐下来，自己去配饮料。可是他呢，这类厨房没用过，过去从没有见过，不禁为之肃然起敬，就东张西望，心想要维持这样一间厨房，要多少钱啊。
“啊，这间厨房真大，是吧?”他说，“你们要烧的东西一定很多吧?”
听他这么一说，她知道他来莱科格斯以前没有见过这类设备，因此特别容易赞叹，就回答说：“啊，我也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厨房都是这么大吗?”
克莱德心里想到自己最熟悉的穷困情况，从她的话语里，又认为她还不懂得世界上有更差的生活，因此，对这个奢华的天地便更加肃然起敬了。多么有钱啊!试想，只要能跟这么一个姑娘结婚，那这一切就可以成为家常便饭了。这样一来，就可以有一个厨师，几个佣人，一所大房子，一辆汽车，还不必为养活什么人而工作，成天只要张张嘴，下下命令就行了。这些想法很打动他的心。她种种故意做作的姿态和模样，他也就感到特别迷人了。她也觉察到克莱德对这些多么看重，就故意夸耀她怎样跟安乐富贵一时一刻也分离不开。她觉察到，在他心目中她比什么人都中意，像一颗星星那么发着光，是奢华生活和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的典型。
她先在一只普通的铝制碟子里把可可调好，为了对他再夸耀一番，就到另一个房间找来一只雕工特别细致的银碟子。她把可可倒在一只花饰很漂亮的壶里，摆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然后轻盈地走到他身边，一面说：“啊，这样行了吧?我就喜欢在厨房里这么做，可是偏偏只能厨子不在的时候做。他在的时候，不论什么人他都不许站在旁边。”
“啊，真的吗?”克莱德问。公馆人家厨师的情况，他是不熟悉的，这么一问，桑德拉便确信他出身的那个环境实在没有什么钱。不过，他跟她的关系已经这么深，她绝没有后退的意思。因此，当他后来叫道：“这样在一起多美，桑德拉?你想，整整一晚上，我简直还没有机会单独跟你说一句话呢。”她绝没有因为他说话太随便而有什么反感，只是回答说：“你这样想吗?你这样想，我也很高兴。”接着就有点高傲而又温柔地一笑。
他见她穿一件亮闪闪的白缎子晚服，一双穿着舞鞋的脚就在他身边晃啊晃的，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就心动起来了。事实上，他对她的爱慕之心确实燃起来了。像这样的青春、美貌、财富，还说得上有什么缺憾吗?她也觉察到他爱慕之心的强烈，而且至少也是局部地感受到了这个地步，认为他是值得她放在心上的人，紧紧地放在心上的人。他的眼睛不是那么发亮，那么热情吗?再有他的头发啊!低低地垂在他白皙的额角上，显得多迷人。她真想现在就摸摸他的头发，用她的手替他抚平，并且摸摸他的两颊。再有他的手，那么薄薄的，那么敏感，那么好看。跟他以前的罗伯塔、霍旦丝、丽塔一样，她也注意到了他这一些。
可他这时强忍着一声不响，不敢把自己的心思讲出来。他正在想：“啊，只要我能对她说说我实在觉得她多美；只要我能搂住她的腰，亲她，亲她，亲她，而且她也这样亲我，那多美啊。”说也奇怪，跟他初次接近罗伯塔时的心理比起来，他这时的心理是并没有肉欲的成分在内。就只是有一个愿望，想要紧紧抓住一件最完美的东西，爱抚爱抚它。真是啊，他的眼睛也流露出这么一个欲念，而且显得非常强烈。她也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因此而有些疑惑。因为，这正是她对克莱德最害怕的地方，不过，她还是给这一点迷住了。很想知道进一步意味着什么。
因此，她就逗他说：“你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吗?”
“我不知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桑德拉，只要你允许，”他热情地回答说，“可是你前次要我别说。”
“啊，我说过的。嗯，而且我是当真的。你记得很牢，这我很高兴。”她唇边露出撩拨的微笑，并且对他望着，仿佛说：“你也并非真正相信我是完全当真的，是吧?”
被她的眼色弄得心旌摇荡以后，克莱德站起身来，握住她的两只手，直望着她的眼睛，说：“这么说来，你并不是完全当真的，是吧，桑德拉?总之并不是全部。啊，我真想把我现在所想的一切都告诉你。”他的眼睛把他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她特别深切地感觉到。要引动他的心真是这么容易。不过，她急于想让他按照他的意思说下去，就在他面前微微向后一靠，一面说：“啊，是啊，当然是全部。你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是吧?”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禁不住神色缓和下来，她又笑了。
“我实在禁不住，桑德拉，我禁不住，我禁不住啊!”他开始说，很热情，甚至有点激昂。“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魔力有多大。你这么美，啊，实实在在的，你自己也知道你多美。我一天到晚想着你，真是这样，桑德拉，你弄得我简直要发疯了。为了想你，弄得我简直睡也睡不成。啊，我真是发狂了!不论到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地方见了你。就成天老是想着你，就是今晚上吧，我看见你跟这帮人跳舞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我就想要你除了跟我跳之外绝不跟任何人跳。你的眼睛真美啊，桑德拉，而且这么可爱的嘴、下巴，还有这么迷人的微笑。”
他举起手来，仿佛想轻轻抚弄她，可还是缩了回去，同时迷惘地望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望着圣徒的眼睛一样，突然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被他的话迷住了。而且情欲也有些激动起来，平时绝对会抗拒的，这时候凝视着他，整个儿被他的热情迷住了。他对她的欲念已经这样地勾引住了她，迷住了她，弄得她好像也觉得，她也许会像他一心希望地那样爱他，非常地爱他，只要她敢这么做。在她心目中看起来，他也是那么美，那么迷人，他也真是可爱，虽说他很穷，可比起她在这里认识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要热情得多。要是她的父母许可，她的地位许可，她能跟他毫无顾虑地一起投进这样一种热情当中，不是很美妙吗?同时，她又想到要是她父母知道了，也许她就根本不能把这种关系，以任何方式保持下去，更不用说向前更推进一步，或是在将来仍然能享受这种关系了。这个念头使她一时间克制了一下，可是虽然如此，她还是迷恋着他。她的眼睛热情而温柔，她唇边露出和蔼的微笑。
“我真不该放任你跟我说这么一些话。我知道，我真不该这样。”她有气无力地表示不以为然，可还是温存地望着他。“不该这样，我知道，可是……”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该这样，桑德拉?我既然这么爱你，为什么我不可以?”他的眼睛里布起了愁云。她注意到这一点，就叫道：“啊，嗯，”接着踌躇了一下，“我……我……”她原来想说，“别以为他们会放任我们这样下去啊。”可是她改口回答说：“我看，我对你认识还并不够啊。”
“啊，桑德拉，我是那么爱你，要为你发疯了，你还这样说我啊!我是那么把你放在心上，你却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吗?”
因为她的神色犹豫不决，他的眼睛就流露出恳求、害怕、悲哀的神情。这几种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使她异常心动。她迟疑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的热恋不知是否会有结果。他注意到她眼睛里恍惚不定的神色，就把她拉得更贴近自己，跟着亲了她，她不但没有反感，反更加心甘情愿、高兴地在他的怀中躺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一挺身，一想到她放任他，这样亲了她，也想到他肯定会有什么想法，她立即回复了她冷静的头脑。“我看你现在还是走吧，”她语气肯定地说，“好吗?”
克莱德对他自己的如此大胆也很吃惊，随即又有些害怕，因此也就软下来，恭顺地恳求她，“发火了吗?”
她也察觉到他这恭顺的态度就如同奴隶对待主人的态度一模一样，也就有些喜欢，又有些反感。因为，跟罗伯塔和霍旦丝一样，与其管制人家，不如被人家管制。她就摇头表示非他所想，心里有点儿悲痛。
“很迟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并且温存地一笑。
克莱德也知道为了某种原因，他不应该再说任何话了。他并没有那种勇气或是坚持的精神，也没有那种条件，能在此时对她再进一步。他就起身找自己的大衣，回过头来悲哀顺从地对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