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4 (1)
那些长于梦想却又心理不合常理病态的人，一旦心灵受到打击，却又没有毅力，而面临的问题却又复杂，虽然还有理智，但理智已经在动摇，或者受到了震动，那么不合常理的念头就会占据主导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某些人来说，既然无法控制面临的灾难，就只好放任自己的恐慌和鲁莽而不顾，从这一点上，克莱德的心理，就像已被敌人击溃的小股人马，在狼狈的逃跑中偶尔停下来，盘算如何免遭全军覆没，而在慌乱无措中，就实施了莫名其妙的计划，想仍摆脱不了命运的纠缠。他的眼神有时就像妖魔附身似的。他隔不了多久，就又从头整理刚才杂乱的思绪，这时就会流露这样的神色。可是，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到。然而，《时代统一报》上的新闻中所隐含的办法却如浪潮般涌现出来。从精神发生学上来看，那个念头还是他在惊慌、颓丧情况下产生的，但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摆不脱。
这确实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从未看过的地狱或是天堂的深处……这是另一番天地，非生非死，跟他不同的生命……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被擦了一下，精灵蓦然出现一样——就像渔夫网住的那个神秘的瓶子，一个恶魔变化成一阵烟缭绕升起——原来深藏在内心的，邪恶的想法也就突然冒了出来。这种境界，他既厌恶，又无可奈何；既狡猾，又使他着迷；一方面是善良，另一方面是邪恶，他必须二者择其一：一种足以毁掉他，另一种虽然令他厌恶 万分，或者害怕万分，但还能给他自由、成功和爱情。
他头脑当中运用智力的那一部分，这时可以比作一密封的大厅。他孤单一个人坐在大厅里，没有东西搅他，只有他自己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神秘、邪恶、可怕的欲念，或是听他自己心中堕落的天性为他出的那个主意。他既没有勇气把他自己的那个念头赶走，又没勇气按照它来行动。
他心灵中最阴暗、最懦弱的部分，有一个精灵在说话。它说：事已如此，罗伯塔的要求好像令你无法逃避，但你真地想摆脱吗?听我说!我告诉你如何做，帕斯湖。那条新闻已看过的，你难道认为这条新闻平白无故地让你看到吗?还记得那个大卑顿吗?
还记得那深蓝色的湖水，那南面的小岛，那条通往三里湾的荒凉道路吗?对你的急难多么合适啊!在这样的湖上，一艘小船一翻，罗伯塔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了。她可不会游泳!那个湖……那个湖……你见过的那个湖，我已经指给你看了，这不是很好吗?说远也远，荒无人烟，说近也近，离这儿只有一百英里。而且，你和罗伯塔去那儿又是那么得方便。不是直接去，而是要找一个借口，就借口说你已经答应过的。而实际上是凭空捏造的结婚旅行吧，这样就行了。现在你只需把你们两人的名字改一改就行了，或者，她用原名也没关系，你也一样。你原来从不允许她提到你，提到这种关系，而且，她确实也没提到过。你写给她的只是一些很平常的信。现在只要你和她约个地方碰面，就像你已经答应过的那样，而且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那你就不妨和她一起去大卑顿，就像过去到芬达或附近那一带地方那样就好了。”
“可是大卑顿并没有什么旅馆，”克莱德马上纠正，“只有一间仅能容纳几个人的小屋子，而且地方也不很好。”
“这样就更好了。那儿的人就更少了。”
“可是，我们一起去那儿，有可能在火车上被人家看到啊。”
“在芳达，在格洛弗斯维尔，在小瀑布，你不是也被别人看见了吗?原来你们不是也坐在同一节车厢，同一排座位吗?这一次你也这样做不就行了?不是原来就推托说这一次是秘密结婚吗?那么为什么不来一次蜜月呢?”
“对，对。”
“只要弄得好，到了大卑顿这一类的湖区——那儿有的是——在这一类湖上要划出去不是很容易吗?又没有人问你，也不必登记你们的真实姓名。租一只船，租一小时或是半天，或是一天。这个荒凉的湖上最南端的小岛你也是见过的，这个美丽的小岛不是也可以去玩一玩吗?为什么不在结婚前去那儿玩一次呢?她不是也会很高兴吗?她现在如此担心，如此痛苦，玩一次，在忍受新生活的折磨以前先轻松一下不好么? 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而且，按照常理，你们俩谁也不会再回来了。你们都会淹死的，对吧。有谁会看见你们?只有一两个向导，还有那个租船给你们的人。还有，按照你的说法，加上一个客店老板。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们的身份。还有，你也听说过那湖水有多深的。”
“但我并不想害死她呀。我不想给她一点点伤害，只要她让我们俩各走各的路，只要以后再也不和她见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除非你跟她在一起，否则她决不会放你走的。要是你走你的路，那你得放弃桑德拉，放弃她代表的一切，放弃这里快乐的生活，放弃你的地位，离开你的伯父、朋友、还有他们的汽车，还有舞会，还有在湖边别墅作客，所有这一切，你都得放弃。以后又怎么办呢?一个卑微的地位!微薄的薪水!又得流浪，就像堪萨斯市那次不幸的事情以后那样。无论你到何处，再也逢不到这样的机会了。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可是，就在这儿，会不会又发生什么事，把我的一切都给毁了，就像在堪萨斯市那次一样呢?”
“当然会，一次意外，不过性质不同了。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且非常容易，每年夏天会翻多少船?船上的人送了命，淹死是最简单的了，没有吵闹 ，只是永远地沉默!这样就自由了，那具尸体，或许永远也不会被找到。就算被找到了，也认不出是哪一个呀。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只要你事先想一想，使人们认为你决定到十二号湖以前，是在其它的地方游玩。这有什么不妥?”
“可是，如果我把船弄翻，而她却没淹死，怎么办?万一她拉住那只船，大喊大叫，事后又告诉别人……不，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愿意打她，这太可怕了……太无耻了。”
“但是，只要轻轻打一下，她就会慌乱，就会丧命，不是吗?虽然她很惨，但她原来也要走她自己的路，不是么?但她却不愿意，也不让你走你的路，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而且，别忘了，桑德拉，这个美人，她在莱科格斯的家中，有钱有地位，这是你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的。爱情，幸福，可以和这里的任何人一较高下了，甚至比你的堂兄吉尔伯特还要高一等呢。”这声音暂时静了下来，消失了，只见一片寂静。
克莱德把刚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考虑了一番，但还是将信将疑，阴沉恐惧，也许可以说是一点良心，压住了大厅里劝告的声音。可是，马上又想到桑德拉，还有她所代表一切，然后又想到了罗伯塔，这时那个幽灵突然又回来了，话说得更巧妙。
“你还没作决定啊?你不找一条出路的话，以后就不会找到了。我已经忠实地、竭力地给你指明了一条出路，这是惟一的出路，就是那一片长长的湖区，而且划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这不是很容易做到吗?找一个南岸附近谁也看不到的、水又很深的地方，从那儿穿过树林去三里湾和上格雷斯湖去，那不是很方便吗?再从那儿去克伦斯顿家，不是么?那儿有一只船，你是知道的。你太懦弱了，不敢去争取你梦想的东西。美貌、金钱、地位，你在物质上和精神上的一切心愿都满足了，否则，你只好干一个辛苦可怜的工作，当一个穷光蛋。”
“不过问题在于你必须选择，选择!然后就行动，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
那个幽灵的声音离开时这样说，回声在大厅阴暗的角落里回荡。
克莱德刚听到时，很害怕，很慌乱，后来抱着一种客观的、思考的镇静态度，就像有一种人，他不管自己怎么想，怎么做，别人为了帮助他所出的主意，即使是最荒唐、最危险的吧，他也要考虑一下。到了最后，由于他丢不掉寻欢作乐的生活，不想放弃他的梦想，由于他精神上、物质上的弱点，他被迷住了，甚至开始觉得，这也许是行得通的。为什么不行呢?那个声音不是也说了吗，这是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只干一件坏事，他的所有梦想就可以全部实现，不是么?只是对于他来说，由于他没有坚定的意志，善变，有缺点弱点，因此，这个问题并不是他随便想一想就可以解决的。
就这件事而言，以后十天中还会是这样。
这样的事他实在没能耐凭他自己的意志去做，他也不会这样做。按照原来的情况，只会按照这个最荒唐可怕的念头去做或是彻底放弃这个念头。不过，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连串的信，罗伯塔寄来七封，桑德拉五封。罗伯塔的恳求，虽然理由十足并带有恐吓的意味，可是克莱德根本不敢回答，连电话也不敢的。因为他认为，事到如今，回答罗伯塔的话只会引诱她走上绝路，或是引着她走上帕斯湖上的惨剧所示的，企图彻底解决他的这场灾难的那条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