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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袜子 (1)

第四章 白袜子 (1)

“我起床啦, 特迪林克斯,”威斯顿太太说完, 便一骨碌下了床。

“你碰到什么鬼啦?”威斯顿问道。

“没有啊。我就不能起床?”她兴冲冲地回答。

时间大约是七点钟, 寒冷的卧室里还不怎么亮。威斯顿静静地躺着, 注视着他的妻子。她长得娇小玲珑, 柔软的短发蓬蓬松松。他看着她迅速地穿着衣服, 甩动着她那娇小可人的四肢, 把衣服往身上套。她那马虎不整的样子并不使他在意。她撩起衬裙的下摆, 扯下白花边上的一根断带子, 随手扔在梳妆台上, 她那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神态使他心花怒放。她站在镜前, 草草地把她那浓密的头发拢在一起。他注视着她那年轻的双肩柔软而又灵活地动着,神情沉着, 带着丈夫特有的欣赏眼光。

“起来,”她叫道, 朝他迅速地挥了挥手,“振作起来。”

他们结婚已两年。可到现在, 他依然觉得, 她一走出房子, 自己身上的光和热也便离他而去, 他就立即感觉到了早晨的阴冷。因此他自己便起床, 无意中在想什么事使她早起。平时她是能晚起就不早起的。

威斯顿系上皮带,穿着衬衫、长裤下了楼。他听到她在五音不全地哼着歌。楼梯经他一踩嘎吱嘎吱地响。他穿过窄小的过道─她称之为厅,这七先令六便士的房子便是他的第一个家。

他是一个身材很好的年轻人,二十八岁左右,这会儿睡意未消,怡然自得。他听到往壶里灌水的声音,而她也开始吹口哨了。他喜欢她那种麻利的劲儿:她在水龙头下转动着晚餐用过的杯子,洗好给早饭用。她看上去像个衣冠不整的轻浮女子,却是又利索又灵巧。

“特迪林克斯,”她叫了一声。

“什么事?”

“生火,快。”

她穿的黑丝绸衬衣显得有点旧,像个袋子,紧紧地衬在胸脯上。不过有一只袖子松了线,露出了一截粉红色、可爱的臂膀。

“你干吗不把袖子缝好?”他说道,看着露在外面柔润的肌肤,心里怪难受的。

“哪里?”她大声问,往身上瞧了瞧。“讨厌,”她说了一声,看到了裂口,她还是接着灵巧地擦杯子。

厨房不小,就是有点暗。威斯顿扒了扒炉灰。

突然过道里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我去,”威斯顿太太大声说着,一边往厅门口走去。

邮递员是个红脸膛,以前当过兵。他咧嘴笑着递给她一些邮件。

“他们还没忘了你呢,”他嬉皮笑脸地说。

“对─祝他们走运,”她说着扬了扬头。不过她今天早晨只对自己的信件感兴趣。邮递员一脸打听的神情等在那儿,媚笑着。她慢慢地、出神地─仿佛她不知道身边还有人─把他关在了门外,一边继续看着信封上的地址。

她拆开那封薄薄的信。里面有一张又长又怪的卡通情人卡。她笑了一笑,便将卡扔到了地上。在折腾了一个邮包上的绳子之后,她打开了一个白纸盒,盒子的白纸带下面整齐地放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手绢,她姓名的缩写用紫红线绣成,完全的露在上面。她得意地笑了,轻轻地把盒子放在一边。第三个信封里也有一个白色的小包─显然是一个叠得整齐的棉手帕了。她轻轻一抖。却是一只白色的长统袜,而袜尖里有点沉。她迅速地把手伸了进去,手指伸到脚尖部,拿出一个小盒子。她朝盒子里面看了一眼,接着便匆匆打开左边的一扇门,进了那间又小又冷的起居室。她紧紧地咬着下唇。

带着一阵得意的心情,她从小盒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来到镜前。那儿,她急切地把耳环戴在耳上,一边侧身朝镜子里看着自己。她手指摸着耳垂,脑袋偏向一边,那神情出奇地专注。

珍珠耳环在她那粉红而又小巧的耳下晃荡。她使劲地摇头,为的是看耳坠的摆动。耳坠的一晃一动,触到脖子,带来一丝丝的凉意。接着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端详着自己,高傲地昂着头。接着她又对着自己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看到自己的眼神,她不禁冲自己眨眨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转过身来看那盒子。里面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这么两行:

“珍珠美丽侬更美,侬戴珍珠吾爱侬。”

她做了个鬼脸,又咧嘴一笑。但她禁不住又来到镜前端详自己的耳环。

威斯顿生了火,便来找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立即转过身来,心里有点虚。他一出现,她那双热切的蓝眼睛便直盯着他。

他没有看出什么,还处在早晨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像往常一样,他给她一种温暖、舒缓的感觉。他的眼睛蓝蓝的,柔和,举止朴实。

“你收到了什么?”他问。

“情人节礼物,”她欢快地说着,一边卖弄地转过身去给他看那块丝绸手绢。她把手绢放到他鼻子下。“闻闻有多好,”她说。

“是谁的?”他问道,并没有闻手绢。

“这是情人节礼物,”她叫道。“我怎么知道是谁的?”

“我敢说你知道,”他说。

“特迪!─我不知道!”她叫道,一边开始摇头,接着又停了下来,因为耳环的缘故。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很不高兴。

“现在,他们无权再给你送情人节礼物了,”他说。

“特迪!─为什么无权?你不是在嫉妒,对吧?我压根儿不清楚是谁的。你看─这是我的缩写”─她特意用手指着那紫红的绣字─她便唱开了:

“E代表爱尔希可爱的吉尔希。”

“胡说,”他说。“你知道是谁的。”

“真的,我不知道,”她叫道。

他朝周围看了看,发现了放在椅子上的白袜子。

“这又是一件?”他说。

“不是,那是样品,”她说。“只有一张漫画。”她便拿出那张长长的卡通卡。

他把卡打开,神情严肃地看着。

“傻瓜!”他说着便出了房。

她飞快地上了楼,取下耳环。她下来的时候,他正蹲在炉前煽火。他的脸映得通红,微微露出一些麻点儿,好像得过天花似的。不过他的脖子白而光滑,真好看。他蹲在那儿,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他用脚尖稳住身子。

“这火真慢,”他说。

“还有谁也很慢?”她说。

“咱俩中间总有一个,我知道,”他说着便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还搂着他的脖子,双脚便离了地,吊在空中。

“哈!─给我荡秋千吧,”她大叫着。

他低下头,她便吊在空中,在他脖子上荡着,笑着。过了一会儿,她滑了下来。

“水壶在唱歌啦,”她唱着歌儿,飞跑过去提壶。他又蹲下煽火。他脖上的血管突了出来,衬衣领子好像太紧了点。

““威尔大夫,忙着吹火,噗 噗 噗!”“

她边唱边笑。

他笑着看着她。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因为她那珍珠耳环。

吃早饭时,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注意到。她严肃的神情之中都带有矜持的味道了。这几乎要击穿他愉快的心情而使他恼怒了。

“特迪!”她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他问。

“我跟你撒了个谎,”她说,样子有点悲凄。

他的心里一阵难受。

“呵,是吗?”他很随便地说了一句。

她有点失望。他该感动才是啊。

“是的,”她说。

他切了一片面包。

“是一个善意的吗?”他问。

她被激怒了。然后她又一想─是一个善意的吗?接着她便笑了。

“不是,”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他缓慢地说道,但声音里已然含有那种对她的经久的爱恋。“那就说出来吧。”

这一下变得有点困难了。

“你知道那只白丝袜,”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撒了个谎。那不是样品。是一件情人节礼物。”

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那你为什么要胡编是什么样品?”他说。不过他清楚她的这个弱点。他声音中一带怒气她就害怕。

“我怕你会生气,”她哀怜地说道。

“我敢说你是非常怕,”他说。

“我是怕,特迪。”

一时无语。他在心里琢磨着。

“那么是谁寄的?”他问道。

“我猜得出来,”她说。“尽管没有只言片语,除了─”

她跑到起居室,拿了一张纸片回来。

“珍珠美丽侬更美,侬戴珍珠吾爱侬。”

他看了两遍,接着一阵暗红涌上了他的面孔。

“那么你猜又是谁呢?”他问道,口气中已明显带有怒气。

“我猜是山姆?亚当斯,”她说,语气中带有一点贞节女子的愤慨。

威斯顿一时无言。

“傻瓜!”他说。“这和珍珠有什么关系?—只有一只袜子,他怎么又说戴呢?他连编句诗都不会。”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火里。

“我想他觉得可以和去年的那只配成一双,”她说。

“怎么,他去年还寄了一只?”

“对。我当时想你要知道准会发火。

他的脸阴沉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洗脸,他把袖子卷起来,衬衫当胸敞着。他那漂亮而分明的鬃角和沉着的双眼,却好像因面孔下半部凶蛮的样子而逊色不少。不过她喜欢这样子。她在窜来窜去收拾桌子的时候,很喜欢他站在那儿洗脸的姿势。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他把水泼在脖子上,脖子上的水珠闪闪发光,她喜欢看。那样子使她觉得好玩,使她高兴,使她激动。他是那么自信,那么始终如一,她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这给她带来一种令人愉悦而又淘气的自由感。在他的控制之下,她可以活蹦乱跳。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脸因凉水的缘故显得通红,双眼清亮、湛蓝。

“这一阵你没见过他,对吧?”他粗暴地问。

“见过,”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好像犯了罪被抓似的。“他和我一起坐的电车,他请我到皇家酒吧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本尼迪克丁酒。”

“你说得倒轻巧,”他阴沉着说。“而你去了?”

“是的,”她回答时的神情就像一个叛徒站在绞刑架前面的样子。

血直往他脖子和脸上涌,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样子可怕。

“当时天很冷,而去皇家酒吧实在是太好玩了,”她说。

“只要一盒巧克力,你就会跟黑鬼私奔的,”他说,语气里夹着愤怒、轻蔑,还有一些痛苦。他把自己与她拉开距离、打断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

“特迪,真可恶!”她叫道。“你明明知道——”她咬住嘴唇,脸绯红,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

他转过身去打领带。她接着干活,撅着小嘴,一副哀怨可怜的样子,不时掉下一滴眼泪。